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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推荐 中篇小说 | 郭楠:白色水母(节选)
日期:2018-01-23 作者:郭楠 阅读:

新刊推荐 中篇小说 | 郭楠:白色水母(节选)

  原载于《上海文学》2018年第1期

  郭

  楠

  “

  白

  色

  水

  母

  ”

  我太太在三个月里胖了二十公斤。一开始时候,她只是变得特别爱吃,然后开始吃得特别多、特别频繁,那时我只觉得她的胃口变得比较好而已。当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的时候,她已经如同一个吹胀的气球膨大了起来。我以为她怀孕了,却又不是。

  我太太本身是属于姿色平庸的,但在几个月前,总是还有那么几分清秀。在我太太之前我有过好几个女朋友,我没那个能力留住她们。不论我多么卖力,时间方面也好,金钱方面也好,床上也好……我一直努力追求着那些美丽可爱,或是性感时髦的女人,我甚至尝试过来自富裕家庭的千金大小姐。作为新加坡国立大学学院的毕业生,我总认为我的前途不可限量,但是最终的结果都是一一败下阵来。每一任女朋友我都忙着取悦她们,忙到最后还是一样。只有我太太不同。遇到我太太那会儿我抱着一种半死不活心态——随便吧,反正也持续不了多久。出乎我意料的是,她仿佛也怀着类似态度。我们两个就在这种状态中走下去。时间久了,她还没离开结婚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那时我也在社会一段时间了,变成了脚踏实地的一族。看来看去,觉得我太太这样的还真不错。有时候听到女同事抱怨自己老公没出息,或者听到男同事说自己的老婆给自己多大压力的时候,我心里总是在窃喜我太太的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多么难得。再后来,通过努力和机缘巧合,我的社会地位收入等各方面都有提升,我偶尔也会沾沾自喜地想,像她这样平庸的女人,能找到我这样的,恐怕心里也一直在窃喜吧。

  除了这次忽然的发胖,我太太从来没有让我惊讶过,也没有怎么让我不满意过。她以前对吃是带着无所谓的态度。她曾经跟我说过,她父母总会大口大口地吃东西,只要是辣的、咸的、烫的,他们就会不断地感慨——真是好吃!痛快啊!吃得舒服啊!有时候哪怕仅仅只是一碗光面条拌上辣椒酱,他们也会一边大口地吃着一边说好吃好吃。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会觉得一点胃口也没有了。长此以来,她对吃便不是很感兴趣。但现在她却坐在我对面大口大口地嚼着区区一百二十克就要价将近一千块的烤牛肉。其余什么菜都不吃,我点的沙拉她连碰也不碰,只是把一块又一块的烤牛肉接二连三地往嘴里塞去。

  不喝一口酒吗?我问。我太太举起清酒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服务生立刻上来将她的酒杯满上。这酒杯是我选的。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当服务生端了一盘杯子上来的时候,我太太只顾着看菜单。我让她选,她头也不抬地说,你选吧。我特地选了两个差不多的,情侣杯似的,手工做的透明酒杯上洒着斑斑点点的颜色,在这间高档日式烤肉店的灯光照耀下显得晶莹灵动。以前这种小事情都是她喜欢做的,她喜欢掌握这些小小的事情——选个杯子,在价格相当的范围内买什么牌子的卫生纸、橙汁、牛奶、炒菜油、橄榄油、面条、沐浴露、肥皂盒等等。有时候她在超市里可以这样慢慢比较着买上一整个上午。

  我看着坐在对面的她,也许是店里灯光的关系,也许是她胖了许多的关系,她脸上的皮肤显得格外的好。她就那样坐在那里,翻动着烤炉上的牛肉,油脂淌了下去,一小簇火焰忽地冒了起来。喝。我夸张地发出声音,想没话找点话说。

  我太太将烤得半熟的牛肉放进嘴里大嚼起来。看她吃成这样,我觉得没什么胃口,只有继续说道,听说这里的牛每一年在日本都会得很多奖……为了加强我的话,我抬起头略带夸张地将脖子转来转去看着墙上挂着的各种各样的奖杯和奖牌。我太太只是有节奏地,夹起牛肉片,铺在烤炉上,等待两三秒,翻面,再等待两三秒,然后夹起来放进嘴里。这一连串动作,一再地重复着,丝毫不像是会帮我烤上一两片的样子。我彻底地丧失了胃口。其实我没有胃口已经好一段时间了。我夹了一片沙拉里的叶子,扁着嘴使劲地咀嚼起来。芝麻油的味道混合着叶子淡淡的苦涩味,在我的嘴里弥漫开来。

  在薄切、角切、牛排切都上了一遍之后,我太太终于吃完了。我伸手准备叫买单。当服务生上前来之后,我太太忽然说,再叫些什么好呢?我看着她。平时我偶尔和同事或者客户会来这间餐厅,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一时想不到其他的地方,所以才带她来。还叫些什么好呢?我太太像打量菜单一样上下打量着站在一旁的服务生。冰淇淋吗?我忍着气说。有什么特别的吗?我太太微微侧着脸问。今天有很新鲜的生牛肉。服务生兴致勃勃地推荐说,这是菜单上没有的。我带着费解的表情看着那个脸上生着青春痘的年轻人。好吧。我太太满意地点点头。那就生牛肉吧。不一会儿,服务生端上来一盘红通通的生牛肉,微笑着,带些得意地对我说,看就看得出很新鲜。我太太略略皱了皱眉,然后拿起了筷子,吃了起来。在我的印象中,我不记得我太太什么时候吃过生牛肉。我太太就这样略略皱着眉,一口一口地把生牛肉放到嘴里去。我看着她。她的嘴角沾了一点血。在餐厅经过设计的灯光的照射下,她淡黄的略微有些松弛的胖脸像一大块化了又再凝起来的黄油,用餐刀刮着割下去,会卷起带着细微锯齿印痕的黄油卷子。

  我收起了远远超过我预算的账单,沉着脸上了车。当我刚刚开出停车场,上了正街之后,我太太又从包里掏出刚才烤肉店送的薄荷糖放到嘴里,起劲地咂了起来。静默的车厢里,就听见她嘴里咂糖的声音。可能刚才有一两块牛肉我烤得太生了些,我总觉得嘴里有一股血腥味。在封闭的车厢里,血腥味打散开来,混合着我太太嘴里薄荷的味道。

  其实我太太以前一直挺好的。除了那种无所谓的态度,我太太还有一点人云亦云。用我岳母的话说就是没有主心骨。刚结婚那会儿,我跟双方家长解释我们要拚事业,我现在在金融界正处于上升期,我太太的工作虽然没有什么上升空间但是也算稳定,因此生小孩的事情先放一放。毕竟我们都不是来自于富裕的家庭。我太太那会儿是想要小孩子的,她难得地发表了反对意见,即使像我太太这种没有主心骨的人,都说出了如果有必要,她可以辞职在家带小孩这样决绝的话。这个想法立刻被我否定了。那时候我们俩都处于奋斗期。当时流行的丁克一族正是我所向往生活。但是结婚不久后,她还是怀上了孩子,结果遭到了我的坚决反对,甚至连离婚这样的威胁都提出来了。我太太最终还是听从了我的意见。不久后她却很快辞了职,虽然她给我的原因是自堕胎以后身体一直不舒服。但是我觉得她真正的原因还是想要小孩,又或者对我决绝的、毫无商量余地的否定的一种反击。我不知道,也顾不上去想,只是在做爱的时候特别小心了。

  我太太以前就算不上能言善道、社交广泛的那种,后来辞去了工作在家里当自由职业者,就越发少和人打交道了。她以前是在一家老牌的日本跨国企业里当使用说明书的翻译,辞职之后利用以前工作时积累下来的关系接了各种科技相关的翻译工作在家里做。渐渐地,本来就有些淡漠的性格变得更加封闭沉闷了。当然,当周围的同事一次又一次接到老婆打来的电话,甚至有些一起去应酬的同事带着一脸尴尬让我帮忙和他们的老婆讲话的时候,我心里还是很庆幸的,不论我多晚回去,或者多频繁地加班、应酬,我太太从来没有计较过。我喜欢这种自由,一切都在我的安排之中,都是有计划的、井井有条的——先积累工作经验,达到一定的收入和社会地位之后再要小孩子,第一个最好是个男孩,然后再考虑生个女孩。像我们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就是这样吗?

  说实话我的天资不算好,不管是样貌还是才干,没有一样是出众的,又没有什么家庭背景,所以我唯一有的,就是苦干。苦干了这么多年,我也算爬得快的,而我的爬得快,也和我太太分不开。虽然我们只有两个人,比较简单,但家务事也总还是有的,这些也丝毫不用我操心。每天我都穿着我太太洗好烫得笔挺的衬衫和裤子出门,开着被我太太洗得亮闪闪的车跑来跑去,常常在公司里留到最后一个回家,或是陪客户陪到最后,即使是天快亮了也不用担心回家怎么解释或是一直看手机担心家里不断地催促。要知道,喝酒喝到曲终人散的最后正是和客户说体己话的好时候啊。

  因为忙,我已经很少和她做爱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太太虽然表面淡漠,但是刚开始的时候对床上的事情还是热衷的。一开始我是非常愿意取悦她的,有时候光前戏就可以半个小时甚至长达一个小时。后来确实是太忙了,压力也比较大,渐渐地就没那个心情。我更宁可自己解决,想着等到准备要小孩的时候再做就好了。

  据我岳父一次酒后所说,其实我太太的这种性格很有可能是他造成的。我岳父是一个酿酒厂的工人文化程度不高,对于唯一的女儿教育方式就是严加管教。那天我岳父很不满地说,可能骂得太多打得太多了,结果打成了个呆子。我岳母在旁边说,所以这孩子什么都无所谓,她已经习惯了,现在长大了就是别人说个啥就是个啥……不过也有厉害地反抗的时候啊。我岳父红着脸提高声调接过去说,你忘啦?那时候竟然还做出了那样出格的事情……他转过脸来晃悠悠地看着我岳母。我岳母在桌子底下用力推了我岳父一下。

  不管怎么说,我太太这次突然饮食失控,确实是够让我意外的了。是不是内分泌出了问题?我对她说,不然去看看医生吧,看是不是什么内分泌失调、甲亢之类的毛病。我太太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在上班。

  一切正常。我太太说。

  什么?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医生说一切正常。

  噢。我说,一切正常?你确定吗?

  今天去拿检验报告了。

  都正常?

  嗯。

  那怎么会好端端的就这样胖了这么多?怎么会吃成这样?医生说什么原因了吗?

  医生说可能是压力大。

  你压力大?我在电话这头不由地笑出声来,你又不用上班。压力大的人应该是我吧?我不客气地说,你这么久不是一直待在家里吗?我压力那么大,也没有像你那样胡吃海喝啊。

  我太太没说话。我等了几秒钟,然后把电话挂了。

  那天晚上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很晚才回家。到家后我先去厨房打开冰箱。果然不出我所料,冰箱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各种冷冻的肉类、五花八门的半加工食物、各种冰淇淋冷冻糕点等等……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冰箱里甚至有两盒鱼子酱。我们不过是小康之家,我太太竟然连鱼子酱这种奢侈的食物都买起来了。就算我可以不管我太太的吃和胖,我也绝不可以任由家里的钱就这样哗啦啦的被浪费在无谓的食物上。走进卧室,看着已经熟睡了的肥胖的妻子,虽然长胖了那么多,我太太还是保持了以前的睡姿,将头埋在自己的胳膊中,缩在床边,无声无息地睡着。我心里竟然闪过趁着还没孩子不然离了算了的念头。我坐在床上,端详着将肥胖的身体缩在床边的她。

  第二天晚上我太太做了普通晚餐,我们都没有说什么。我太太一如既往地吃得特别多,她仿佛不是在吃而是在往里面填塞,一边吃一边大口地喝着水把食物冲咽下去。

  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她吃饭。不会饱吗?

  会啊。

  那怎么还会一直吃呢?我问。

  就是那种很想吃的感觉。连食物的味道、香气都非常清晰。食物的口感,在嘴巴里面搅拌的感觉,吞咽下去的感觉都清清楚楚。就是想吃,而且很想吃到。

  不是饱了吗?

  又觉得饱,又觉得饿。吃了甜的就想吃咸的辣的,吃了咸的辣的又想吃甜的……蛋糕切开时的感觉,麻辣火锅煮到最后上面混合着泡沫的一层油,米饭拌着菜汁,泡面卷在筷子上的样子,香肠那略略带点硬度的口感,西瓜被挖起来放进嘴里咬下去的那一刹那的感觉,烤过的食物油脂混合着调料和木炭的香气,酱油拌上芥末配上生鱼片的口感,鸡饭的鸡肉连着皮和骨头上那薄薄的一层,用牙齿刮下去的口感……都非常清楚,在脑子里,只想吃到、吃下去,吃下去就踏实了。

  在我们快吃完的时候,我太太忽然打了一个嗝。本来已经喝下去的水从我太太口中哗啦哗啦地流了来,她飞快地抽了一张餐巾纸将嘴边、身上和桌子上的水迅速干净。她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脸上泛出了羞愧的神色。

  确实有点不像样子了……她说。体重也增加了很多……那天和一个朋友去餐厅,那个女服务员以为我怀孕,问要不要拿一个枕头给我,这样我可以坐得比较舒服一点。人家说催吐可以……我太太用手蒙住了脸。

  不然去看看心理医生吧。我说,总不能就这样子下去吧。

  我之前跟我的一个上级谈到我工作的强度和压力太大,提到过我太太的情况。这个上级当时曾经说过心理医生的事情。其实我对所谓的心理医生是非常嗤之以鼻的。我跟我的那个上级说,随便坐在那边和你讲讲话就要收那么贵的费用,那些人到底能解决什么问题?

  做我们这一行的太太看心理医生不是很正常吗?这可是圈子里的时髦事儿呢,现在的日子过得太好了,所以总要从小时候找些不满意的事情出来吧。我的上级仿佛讲了一个很聪明的笑话一样笑了笑,介绍你的这个,我太太就是看的他,我觉得挺不错的,至少不哭不闹了。

  我花了一些时间在网上搜了关于我上级介绍的这个心理医生,应该算是最好的心理医生了吧,至少收费是最高的。我亲自打电话预约了时间,又让秘书将我那天的一部分时间空出来,然后再通知我太太。等我到了这间位于市区购物中心的诊所时,我太太在诊室里还没有出来,前台小姐看我只是坐在那里,并没有询问她的意思,便又低头在她的手机上划着。我也掏出手机在上面划。过了一会儿,门一响,我太太走出来了。医生跟在她后面。我上前打了个招呼,并报了我上级的名字。噢,原来是他介绍的……医生点点头。我可以和你谈两句吗?我问。进了诊室,门在身后自动关上了。医生见我丝毫没有坐下来的意思,笑了笑,便也站着说:可能引起暴饮暴食的原因有很多种,可能是因为压力,也可能因为过去的某些事情。我嗯了一声。那我太太是因为什么?医生盯着我看了看,她才刚刚来看,我还需要一段时间去了解。医生等了片刻见我不像是要说什么的样子,便说,你回去观察她一下,有什么可以随时让我知道。

  等我从诊室出来,我太太却又不在了。我问前台小姐,她说已经下去了。我打电话给她,她没有接。我坐电梯到了楼下,她的电话打过来了。我刚才去底层买一点东西,现在在一楼的扶梯口。你要去上班还是送我回去?我急忙说,我送你回去吧。见到我太太的时候,她站在扶梯口,手里捧着一个白色的纸盒子,上面印着一只古怪的鸡的图案和红黑相间的品牌名字。我们两个一起往停车场的电梯走去。

  在等电梯的时候,我太太看周围没人,便从那白色纸盒子里拿出一根鸡肉串撕咬了起来,一手捏着竹签,用牙齿将上面镶嵌着大葱的鸡胸肉用力往下撕,她原本就是大眼睛,陷在肥厚的脸里圆圆的眼睛瞪着,带着一点若隐若现的狰狞,简直像变了一个人。在小小的充满烤鸡肉串味道的电梯里,听着我太太发出的声音,我忽然觉得有点恐惧。电梯门打开了,门外站着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抱歉。我说了一声。然后低着头迅速走了出去。那两个女孩子有着那样细的腰身和扁平的腹部。我快走到车边的时候回头对我太太说,公司里还有一些事情,不然我放你在外面的出租车站?我太太略带些茫然地看着我,一边吞咽着嘴里的鸡肉一边说,我自己走去出租车站吧,我还可以逛一逛买点东西。我觉得她连说话的语速和反应都变慢了。好好好,我连声说,你逛一逛,逛一逛,想买什么就买点什么吧。我太太转身走向电梯。我坐进车里,打着了火,放好了安全带。看见我太太居然还在那边,她找错了边,晃动着胖胖的身子,新买的大号的蓝色套装远看显得特别簇新,像一个摇摇摆摆的企鹅。我轻轻按了一下喇叭,她看向我,我指了指另外一边。她的样子仿佛哦了一声,然后又走向另外一边。我一直看着她进了电梯,用力踩下油门,飞速地开出停车场。一辆直行的车被我吓了一跳,按响了喇叭。我汇到了车流里。天阴得不得了,我打电话给我太太。

  要下雨了,你有伞吗?

  没有。

  不然买一把吧。

  噢。

  等到上了主路,忽然一道巨大的闪电在前面的天空中枝枝杈杈噼里啪啦地亮起来,我吓了一跳,然后轰隆一声,热带的雷声响了起来。那道纤细的闪电,像那两个女人纤细的腰,枝枝杈杈地延伸去。

  昂贵的心理医生明显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因为我太太还在继续吃继续胖,更糟糕的是她开始失眠和掉头发,我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药物引起的。最近这一段时间,看我太太看多了,连带着我都有点不太对劲,每天早上我穿上衬衣,打上领带,觉得自己也是一个胀鼓鼓的胖子,衬衣、前襟、袖子、裤管都如吹满气的气球一般鼓胀着。我减少了工作后不必要的应酬,尽量多回去陪她,或带她出去吃饭,或陪她去哪里走走逛逛,但是这些举动和一周两次的心理医生一样,似乎都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我太太还是这样一直胖下去,胖得仿佛变了一个人。我试了各种方法,在网上搜了各种各样的相关资料,甚至连床上的方法也试了,现在胖了这么多,平添了许多难度。我兢兢业业地忙着的时候,忽然听见啧的一声,然后过了一阵子,又是一声。我闻到一股水果香精的味道。我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摸了一颗软糖塞进了嘴里。我一下子便力不从心了。现在除了担心我太太的发胖问题,我还要连带着担心我自己。日子好像一大团固态的肥油,黏黏滞滞的。有那么一两次陪我太太下去看心理医生,看着进出的那些男女,我甚至连带着怀疑自己是否也有必要看一看了。难怪心理医生赚那么多钱。我站在诊所里看着大玻璃窗外面繁华的街景,额头顶在玻璃上,一点点冰凉。

  有一个金融刊物要采访我老板。我老板让我帮他拟好了答案,其实就是几个简单的问题,电话里就可以讲得很清楚,但记者还是坚持要求见面采访。那个女记者听说很麻烦的。我老板皱着眉头看着我拟给他的答案的打印稿,然后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我接着说,要不然你去吧。

  啊?我有些受宠若惊。

  没事的。反正答案也都是你写的。

  那……

  哦,文章里放你的名字好了,听说还要放照片。我老板抬头看了看我,打了个哈哈。你也比较帅嘛,又比较年轻。

  我觉得这算是一个好机会,回到自己办公室便吩咐秘书把我的几张照片调出来以便挑选。

  我本来以为财经刊物的记者长相应该都很平庸,或者至少很规矩吧。但是这个卡卡既不平庸也不规矩,她看起来更像是从国外度假回来的女学生。她不仅瘦,而且紧,戴着一顶小巧的巴拿马帽,潇洒的短发,细长的脖子后面有个漂亮的小男孩一样的头发尖,长手长脚,穿着宽松的镶着细金属链的香奈儿白色T恤衫和深蓝色的西装短裤,右手戴一块男装的泰格豪雅手表,脚上登着一双帅气的黑白相间的牛津鞋,全身像被蜜糖泡过一样,手指推上去简直可以推出一层蜜糖的痕迹来。干我们这一行也算穿着讲究的,而卡卡,她简直是直接从时尚杂志里跳出来的。

  她见进来的不是我老板,略微有些失望。我赶紧递上了名片。好吧……她说。不一会儿,我就让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尽管如此,采访还是精准的在半个小时之内结束了。一起吃饭是我提出来的,虽然五点半就提出晚餐的邀请确实是早得让人尴尬。卡卡犹豫了一下。等一下六点半还有一个采访……说不定会有晚餐……她用我的名片在桌子上轻轻地认真地敲着。

  过了一阵子,卡卡打电话过来说采访取消了,如果要的话现在可以一起吃饭。

  那天的晚餐她选在一个很别致的酒吧。我们开了一瓶香槟,她给自己点了一打生蚝,再不要别的了,甚至连配的面包都没动。回到家之后我肚子饿,让我太太煮了一包快餐面。

  说实话,要说这么些年,我完全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那也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一次却很不一样,然而到底有什么不一样,我也说不清楚。我们发展得非常迅速。卡卡身上有我需要的东西,我不知道我身上是否有卡卡需要的东西,所以一味地讨好她。这段忽如其来的美好而彻底的性爱,仿佛那团肥油中隔出来的小小空间。

  卡卡对很多人和事,都带着调侃戏谑的表情,即使她不笑,也像是在那边微微笑着。我没有见她穿过裙子,总是两只手插在裤袋里,微微耸着肩膀,缩着脖子,背着一个男士的小牛皮邮差包,离远了看,像一个瘦小的男性卡通人物的缩影,离近了,才觉出精致的女性的美丽来。

  卡卡有一辆二手的Mini Cooper,车里装着几乎和她的车一样贵的全新的音响设备。有一次我坐她的车,仿佛置身于音乐会的现场。效果最好的地方其实是在司机位。卡卡指着自己的位置说。我不知道放的是莫扎特还是肖邦,又或者是别的什么,这些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乏味和无意义。我们在中央快速公路上的时候远处下雨了,乌蒙蒙的雨跟着音乐移近来,然后细微的雨滴打在车窗上。卡卡没有开雨刷,甚至连打到挡风玻璃上的雨点都和节奏合拍了,不过几秒钟,我们就开到雨里了。卡卡开了雨刷。一边听着音乐一边继续向前开着,到了应该出的出口也没有出。我竟然沉浸进了我不常听的古典乐里。热带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曲子还没完,雨已经渐渐停了。下了快速公路,卡卡在等红灯的时候笑笑,开了车窗,调转了车头,仍然带着雨味的风从前车窗里进来,和音乐搅在一起,然后又从后车窗里出去。

  当卡卡说自己在找房子的时候,租我公寓的那个日本人刚好要退租,我几乎没有经过思索便对卡卡说出了希望她搬过来住这样的话。卡卡微微笑着露出了牙齿,她露齿而笑的时候,靠后面的几颗牙齿上有唾液的反光,那个时候她的戏谑里便因为那反光而添了几分认真。卡卡爽快地答应了,我倒又有些后悔,但是却不好改口了。

  那个小公寓是我和我太太刚结婚的时候买下来的,找双方父母借了一些钱,是很得体的一室一厅外加一个小书房,我太太曾经考虑过把那个有着大玻璃窗的书房改成婴儿房。公寓的阳台正对着泳池,上面装了一个双人吊椅。那时我和我太太是打算以后可以在傍晚或者周末坐在阳台上看着泳池喝点红酒什么的。但是结婚之后我们只在搬进去的那天在吊椅上坐过一次。很快那吊椅就积了灰,渐渐地,垫子也发出不太好闻的味道来。移除了垫子之后就剩下藤编织出来的座位,有一次我自己坐了一会儿,硌得屁股疼,而且里面生了一种小小的黑色的硬壳虫子。再后来我们就搬到现在的房子里去了,这个小公寓便一直出租。

  帮卡卡搬家的那天我惊讶于她的音响设备。我对音响一窍不通,她的音响设备之多,令人叹为观止——墙上挂的,角落里塞的,造型古怪的,大大小小的,甚至连厕所里都有专门的音响。卡卡用其中一个法国制造的音箱放音乐,看起来不过跟个小书包一样大,发出的声音却非常有穿透力,音响两边有两个仿佛苍蝇复眼一样的东西,在播放音乐的时候不断地飞快地颤动着,看得人头晕。就在我帮她拆箱的时候,卡卡走来走去把自己的东西放到各个不同的地方,同时仔细地看着屋子里的各个角落。

  你太太不会说什么吗?她插着腰光着脚站在地板上看着我说。外面的光从卡卡背后照进来,我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在逆光的照耀下她显得小腹凸起,仿佛一副怀孕女人的挑衅架势。我一边在心里提醒自己不管怎样一定要小心一边回答说,不会,她都不管我的。

  不管你?你太太不管你?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哦?各玩各的?卡卡微笑着饶有兴味地看着我,牙齿后面的唾液闪闪发光。

  不是这样的……我说,这问题让我觉得很难堪,但我又想说清楚,于是我只有继续说,租金都是进我的账户上,有什么事情,租客以前偶尔也会找她,以后你就都找我就好了。

  哦。卡卡似乎有些失望,站起身来,用脚用力拨开那些还没有打开的箱子,然后走到阳台一屁股坐在吊椅上,那样子给我一种蛮横的感觉。我想告诉她那个吊椅很脏,但是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等一下不知道那种黑色的小虫子会不会叮她一下,在她的屁股上或者是大腿上叮出一个红色的包来。我这样想着,跟了过去,却不敢走到阳台上,只将她微微一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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