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artist Andres Felipe Reyes.
下地狱后是会被清蒸还是红烧?1.
艾利欧博士走进教堂,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结和鬓角,确认手腕处的香水依旧留有余香,然后沉着地走上前去。
四周白得发光,圣洁而冰凉。
教堂的尽头是一座高大的审判台,一个棕色长发、看不清面目的中年男人站在审判台前注视着他。
“艾利欧·拿撒勒,”男人开口道,“你可知你来到了什么地方?”
“临终审判室,”艾利欧答道,“在被一架星际飞船的机翼捅穿腹部后,我想,我现在大概并不是在人世吧?”
“你从哪里得知临终审判室?”
“古代神话典籍,老妇人们口口相传的传说中。”
男人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么,你也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忏悔一生中的罪孽,然后交由神审判,我将会去往天堂还是地狱。”
艾利欧刚说完,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猛烈的砸门响声,震得教堂的窗户都颤了一颤。
一个四肢粗壮的男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2.
“抱、抱歉,我来晚了!”男人慌乱地说道,“我叫安德鲁,在、在老家有一座农场,三个小时前在雇佣军的炮火中丧生。呃……请问我是不是打断了什么?”
“那么,”安德鲁忐忑地说,“我可以开始忏悔了?”
男人点了点头。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安德鲁干巴巴地念完,抬头瞟了一眼审判台,迅速地说道,“为我十三岁那年从水果摊偷走过一颗橄榄而忏悔,阿门。”
“完了?”
“嗯……嗯,是的。”
男人的薄嘴唇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撒谎。”
3.
安德鲁的脖颈陡然变得僵硬。
“你在妻子怀第一胎时出轨,和农场的挤奶工在牛棚里野合;为了得到毒品和枪支而和黑帮来往,因此间接害死了自己的小女儿,使她在帮派争斗中被流弹击中身亡;还有两年前为了讨好孀居的莎乐美夫人,不惜……”
“够了!”
“安德鲁·劳埃德,”男人警告道,“我不得不再次提醒你,不要企图瞒过神的眼睛。天堂和地狱只有一线之隔。”
安德鲁的脖子涨得通红。
男人沉默片刻,才再次开口道:“忏悔簿上记载,你每周都会抽出一天的时间到教堂做礼拜。我能不能请问你,这一整天的时间,你都在想什么?”
安德鲁慢慢地抬起头来,嘲讽似地笑了起来。
“一边念着祷告词,一边想着新鲜羊奶的滋味,观看行刑场时的痛快淋漓,年轻女人的裸体……满意了么?”
过了良久,男人才叹息了一声。
“去吧。”
安德鲁咬着下嘴唇,慢慢地向右前方一道缓缓打开的门走去了。
艾利欧博士好奇地问道:“他将会去向哪里?”
“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
艾利欧明白过来:“是炼狱?”
在但丁的长诗中,高尚的灵魂升入天堂,罪孽深重的灵魂堕入地狱。而夹在其中,虽犯有罪孽,罪孽却并不那么深重的,就会堕入炼狱。
男人摇了摇头。
“他将受到诅咒,再次堕入现世的轮回。直到他再次死去,再一次接受神祗的审判,”男人微笑起来,“要知道,这可比堕入炼狱痛苦多了。”
4.
“现在,轮到你了。”
艾利欧摸了摸袖口,垂下双手,缓缓地叙述起来。
学生时代成绩优异,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毕生研究古生物学。却在六十岁那年突然停止了学术研究,转而开始研究古典神话学。
“为什么?”男人问道,“你成名已久,成果斐然。若继续研究下去,本可以成为本世纪最伟大的古生物学家。”
艾利欧的眉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开口却依然平静:“在人生的暮年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歧途上徘徊迷惘,确实很令人痛苦。”
男人审视地看着他。
“生物学的初始研究,开始于现代科学,”艾利欧慢慢地说道,“这并不意味着科学与神话的背离,相反,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它们很可能一直是和谐共存着的。”
“可你生前从来没有信仰过任何宗教。”男人指责道。
“我相信神明的存在,不然也不会研究古典神话学;可我同样坚持认为,除非自己亲眼所见,否则最好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事物的存在,”艾利欧抬起眼睛来,再一次隆重地环视着教堂,目光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现在我相信了。我后半辈子研究的一切都是有价值的,这一切都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男人面露讽刺,道:“你既然这么想知道神明是否真实存在,为什么不自杀?你下一秒就可以知道答案了。”
艾利欧露出了微笑:“人世间的神明,才是真正的神明。”
男人恢复了冰冷的神情,片刻之后,冷冷地说道:“你知道你会被判往哪里吗?”
“我猜……我的罪孽大概比安德鲁更严重一些?”
艾利欧左前方的大门缓缓打开了,从教堂里隐隐能看见血色的火光。
那是属于地狱的光。
男人不再看他,目光直视前方,道:“去吧。”
5.
身后的地狱之门缓缓关上,艾利欧的视线逐渐清晰,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鸟笼里,笼子里还关着十几个人,正在激烈地争论着。
“不过是倒卖点军火罢了,”一个脸颊上有刀疤的红发男人啐道,“没杀人没放火,我惹着谁了?就得下地狱?”
“我也只是和一个女人做爱而已啊,”一个看上去很文弱的男人道,“只不过她离成年还有一些日子而已,这也只不过是人为所定的法规罢了。我只是遵从了我的生物本能。”
“多大的女人?”
“……8岁。”
笼子里的人们继续激烈争执了起来。下地狱的人大都在死前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即《神曲》地狱篇的八种罪孽。
人们都是刚才从教堂被赶进地狱入口的,笼子下面深不见底,只有熊熊的火光,但却感觉不到热度,只有冰凉彻骨的寒冷,仿佛火焰也是寒冰浇筑而成的。
没有人知道下一步会去哪里,笼子什么时候会滚落而下,折磨和惩罚会在哪一刻到来,在最初的恐惧过后,渐渐变得烦躁不安,因此时常有争吵发生。
争吵的另一个作用,是用聒噪将空荡荡的地狱填满,每个人的心头也就像被用石块填塞住了似的,暂时不那么心慌意乱。
过了十分钟左右,有人发现了艾利欧,道:“嗳,你是因为什么下地狱的?”
“做研究。”
“做研究?”问话的人走过来,细细地看了他一眼,“研究什么的?”
“生物学和古典神话学。”
笼子里安静了片刻。
“他奶奶的,研究这个也犯法?”刀疤男骂骂咧咧道。
“不犯法。是我的实验对象犯法了。”艾利欧平静地说。
“……你不会是做人体活体实验了吧?”
艾利欧笑了,道:“你可以称呼他们为‘人’。不过,更准确地说,我解剖了神明的尸骨。”
笼子里瞬间鸦雀无声。
良久,才听见刀疤男低低地骂了一句“shit”。
艾利欧看看他们,道:“我给你们详细讲讲吧?”
6
“大约四十年前,”艾利欧的语速很慢,虽然头发花白,口齿还是很清晰,大脑思维也很敏捷,“我发现我研究了半辈子的东西可能只是一场骗局。我用前半辈子来研究生物学,探索生命的起源,对神话传说不屑一顾,却在一次意外的野外实地考察中,发现了可能是神明尸骨的东西。”
“众所周知,在神话中,神明创造了大自然的一切,安排动物以供人类食用和耕地,安排植物果实以供人类采摘,并教给人类各种各样的技艺和风俗习惯。而根据现代科学的研究,人类的一切经验来源于长久的累积。可我竟然从古典文献中记载的神明埋葬地,切切实实挖出了类似人类尸骨的东西。”
有人插嘴道:“或许那就是人类的骨架呢?”
艾利欧摇摇头,道:“你知道埋葬地是哪里吗?深海的地底,靠近地核熔岩的地方。无论经历多少次迁徙和地质变动,远古时代的人们都绝对不可能靠近那里。”
问话的人闭上了嘴。
“为了进一步探寻神明的真相,”艾利欧停了停,道,“我提取了尸骨中的DNA,制造出了第一批试管婴儿。”
如同青天闪过一道闷雷,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酷啊兄弟!”刀疤男兴奋地搓着手,道,“那你不就是造神的人了?”
“我确实这样想过,并为此兴奋得彻夜难眠,”艾利欧耸耸肩,“可惜我失败了。我把他们制造出来后,将他们四散安排在不同地区、不同生活背景的家庭中生活。结果他们就真的按照寻常人类那样生活了,并最终沦为平庸的普通人类。”
7
笼子里再次陷入寂静。
“这就完了?”刀疤男急切地问道,“他们不是神明的后代吗?为什么会和普通人类一样?”
文弱男打岔道:“所以,神明就是普通的人类?”
艾利欧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突然问道:“你们知道最接近神明的语言是什么吗?”
“法语?西班牙语?”
艾利欧摇摇头,道:“是波斯语。传说古代波斯帝国的一个国王为了找出世界上最接近天堂的语言,做了一个实验,”艾利欧脸庞上露出隐隐痴迷和兴奋的神情,“他把两个婴儿关在一个足够成年人走动的笼子里,每天派人给他们送食物吃,但是不准送饭的人和他们说话。于是两个婴儿创造了一种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懂的语言,这种语言和波斯语极为相似。随后国王激动地宣布,这就是最接近天堂的语言。”
刀疤男撇嘴道:“这只是传说罢了。”
文弱男却诡秘地笑了,若有所思地看着艾利欧道:
“所以,你成为了波斯国王?”
8
“这第二批试管婴儿,一共有七个人,四男三女,”也许是因为讲到了自己感兴趣的部分,艾利欧的语速不知不觉快了起来,道,“受波斯国王的实验启发,我将他们安置在一个自然环境优越,但廖无人烟的地方,让他们创造自己的语言,自己的部落,自己的后代。遗憾的是,他们的表现和第一批实验样本别无二致。没有人拥有呼唤风雨的能力,没有人能召唤四季,没有人能使冰天雪地的峭壁开出花朵。”
艾利欧正想继续说,笼子顶部忽然震动了一下,有人尖叫着抱在了一起,有人坐在笼子角落里瑟瑟发抖着,手紧紧抓着笼子的围栏。
“笼子是不是要掉了?!”有人惊惧地大喊道。
没有人知道。
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人知道地狱何时来临。浮躁的喧哗制造了短暂的安全感,然而只要笼子一个轻微的颤动,就足以打破所有的幻象。
没有人再关心艾利欧的实验,之前的激烈争论也不过是转移注意力的手段罢了。相对一个生物学家是如何变成一个古典神话学家,罪孽深重的人们更关心地狱的底部是利刃,是荆棘,还是滚烫的熔岩锅。
只有艾利欧稳稳地站着,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朗声继续说道:
“于是我开始亲自干预实验。我知道,极致的真空环境才能探索出最完美的方程公式。”
“我将他们带到了我的实验室。一个四周是光秃秃的墙壁,没有任何食物和水的房间里。房间里没有光源,只有黑暗和不知流速的时间。”
9
笼子在震动中慢慢平静下来,所有人呆呆地蹲坐着,恐惧地看着笼子顶端。
良久,才有一个人梦呓般地回应艾利欧道:“所以,你是想让他们自相残杀?”
“这不是自相残杀,”艾利欧皱眉道,“人类的繁衍都是以先辈的牺牲为代价的。他们牺牲精子和卵巢以成就繁殖;将知识和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下一代,然后安然地遗忘一切。求生欲才能彻底激发生物的潜能,即便神明也是如此。”
“那后来呢?他们怎么活下去的?还是集体自杀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创造出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艾利欧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梦幻般的神情,“美妙,太美妙了……”
人们面面相觑着,正互相呆滞地对视着的时候,笼子顶端再次猛地颤动了一下,随后直直地向深渊坠了下去。
惊惧的惨叫声在空荡荡的地狱间回荡着,然而大约十秒之后,就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10
审判长坐在办公桌前,伸了个懒腰。
“审判长,”记录员听见地狱门后的惨叫,忍不住问道,“艾利欧博士的实验,后来到底怎么样了?”
审判长挑了挑眉,道:“如果你能劝说守笼人晚几天解开笼子的挂钩,就能亲眼看见了。”
“所以,还是自相残杀么。”记录员失望地嘟哝道。
“准确地说,自相残杀是前半段的故事,但后半段,大概会不太一样,”审判长耸了耸肩,道,“你也许还记得,被艾利欧关进封闭空间的时候,那些作为实验对象的男女已经有了后代。”
“嗯。”
“那些后代就是迫使实验结局截然不同的原因。在所有的生物中,只有人类会笑,只有人类知道自己会死。可即便如此,人类还是一代一代活了下去,每一代都竭尽所能将所有的经验传授给下一代,由此才从远古发展到现代,生生不息。”
“艾利欧看到的实验结果,是他们发展出了一套新的生命体系。每一代用自己的肉和鲜血哺育下一代,在皮肉愈合后一次次撕开,直到他们能够繁衍出自己的下一代,然后再次循环往复。”
记录员眼睛瞪圆了:“……吃上一代的血肉?人肉?”
“这对人类而言其实不是什么新鲜事,只不过换了种形式、表现得更加具象和赤裸裸了而已。”审判长嘴带嘲讽道。
“难道每个人都愿意承受皮肉被撕裂的痛苦?”记录员难以置信地说道。
“第一代的时候,大部分人大概都是甘愿如此的。一旦规则制定,所有的人被迫参与到这个规则中来,再有人想打破,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上一代盯着下一代,下一代盯着下下一代,而当这种痛苦和沉默变成惯例,人类就会自然而言地提高自己的承受力。”
“所以……他们其实并不是神明的后代?”
审判长挑了挑眉毛:“这世界上有没有神明,你自己不清楚么?”
“可是艾利欧说他根据古籍挖出了神明的尸骨……”
“我们既然能看见世间的一切,也能做很多他们以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记录员呆了一呆,随即如梦初醒。
11
教堂外,一位年轻的父亲正拉着小女儿的手向教堂里走着。
父亲是一位年轻的帝国将领,和女儿在战争中意外丧生。
“爸爸,我们会去地狱吗?”女儿怯怯地问道。
“这世界上没有地狱和天堂,只有人世和死去的世界。”父亲摸着她的小脑袋道。
“那我们等会儿会去哪里呀?”
“爷爷在教堂里为爸爸预留了职位,专门审判死去的人们,”父亲笑眯眯地说,“和人世间其实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如果大家都知道了这件事,死去的世界就会大乱,人们会觉得天堂和地狱的划分很不公平,到时候就麻烦了。所以你一定要好好保守这个秘密,不可以告诉别人,知不知道?”
图片作者:artist Andres Felipe Rey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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