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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搭了时光机器来到这里,却再也回不去的旅人
日期:2017-12-25 作者:水格 阅读:

那个搭了时光机器来到这里,却再也回不去的旅人

  25/12姥姥偶尔会像个小孩子可怜兮兮地说,我要回家;偶尔像个发飙的东北妇女,她说,你老缠着我干什么玩意,你放我回家。

  她要找的家,像龙应台写的一样,不是任何一个有邮递区号、邮差找得到的家,她要回的“家”,不是空间,而是一段时光……她是那个搭了“时光机器”来到这里但是再也找不到回程车的旅人。

  

  

  

  

  我出生的第二年,姥爷一家七八口人举家搬迁,去了一千多里外的延边,我妈瞬间落到举目无亲的地步,以至于每次和我爸打架,连娘家都没得回,但她还是象征性地夹了一个小包裹朝东(延边方向)走一二里路,最后被山呼海啸地拉回来。那时候太穷,穷得等她攒足路费,真有实力回娘家的时候,我都七岁上小学了,而姥爷都已经七十多了。

  一千多里地的路要搭乘马车先到县城,坐火车到长春,然后再换车到朝阳川,最后再换乘火车到和龙。那时候没有电话,所以我们出发前就寄了一封挂号信,说于下月某日到和龙,请务必去接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每次换乘火车的时候都要拼命跑,把肺跑炸出来那种,人山人海地挤着,你要不跑不挤的话,是真上不去车。在长春站,我妈就只顾着追火车了,火车是没把她落下,但是她把我给落下了。碰见好心人把我送回来,然后嘱咐我妈,包你可以不抓着,但孩子的手你一定不能放。那是我妈第一次出远门,还没现在的我大,不到三十。

  我在去姥姥家的火车上吃到了人生中第一颗鱼皮豆。

  坐在我对面的叔叔不停地往嘴里扔豆子,扔进去一颗就发出在我当时看来天崩地裂的一声嘎嘣,我跟我妈提要求说我也想要嘎嘣,她觉得我丢脸,就说别嘎嘣了,然后坐在我对面的叔叔为了能继续嘎嘣,就抓了一把给我,我非常自然地接了过来。我妈特别不好意思,但是那一把鱼皮豆我分给了她一颗,她和我一样吃到了人生中的第一颗鱼皮豆。等我吃光了所有的嘎嘣,我妈才非常不好意思地问人家,我们吃的这个东西叫什么。那人很惊讶但装作很镇定地告诉我们,鱼皮豆。

  千辛万苦到了和龙,火车站台上的人都走空了,也不见有人来接我们。

  无奈之下,只能按图索骥找回家去。和龙不大,但我们还是从早上走到了中午,太阳又大又毒,第三次走过某家门前时,我妈被叫住了,叫住我们的那人问我们找谁,我妈说出姥爷的名字。那人一听大叫一声,将我们拉进院子,凉水招待,管饱,他赶紧差人火速去姥爷家报信,原来是姥爷的朋友

  等我们被接回家的时候才发现,其实我们之前也从姥爷家的门前走过,而且走过了三次。

  一不小心就三过家门而不入了,可惜我们不是去治水。

  到和龙之后的第二天,邮局的人飞奔着来送挂号信。

  我姥姥很骄傲地说,我家女儿早都到家了。

  苍天作证,我们真的不想早到啊!

  在延边的亲戚们都赶来了,姥姥家一下子就挤满了人。大人们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我在炕上松软的被子里滚来滚去感觉好玩极了,厨房里姥姥手中铁铲欢快的声音伴着饭菜的香味飘过来,姥爷去外面劈木柴,嘿哈嘿哈,像是一个在练功的武林高手。电视里一遍遍地演着《雪山飞狐》,我在半睡半醒之间,感觉苍蝇落在我的鼻尖上,痒痒的,姥姥的声音传过来,她说,你给小孩支蚊帐吧。

  各种声音,像是交响乐,整个世界都变得无限温柔

  长大后我才知道,万水千山走遍,房子不是家,有妈的地方才是家。

  可相聚有时,总要有告别的时候,我妈和她的家人聚少离多,每次见面都跟拍八十年代流行的苦情电视剧似的,互相给对方塞钱,大喊大叫着推搡,迎风流眼泪,追着火车跑什么的,夸张得叫人想掩面而过。虽然我很想回自己的家,但是挥着手说再见的时候,还是觉得心里疼得像是被挖掉一块肉。

  姥姥的家热闹了一阵就安静了,下一次热闹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呢。

  这样又过去了十来年。

  去延边的交通比早年方便了一些,我去外地上学,没有机会去姥姥家了。

  姥姥的那个家怎么样了呢?姥爷得了脑血栓,生活变得慢慢不能自理,姥姥照顾他,不肯去舅舅家,性格刚烈得要命。然后某一天,不小心着了一场火,不小心又吃错了药,不小心又摔了一跤……姥姥家的重要事情都是每次放假时我妈讲给我的。

  开始不愿意听姥姥家的消息可能老人来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读大学的某一天,我在宿舍里接到了我妈的电话——那个消息还是来了——我妈说她现在在和龙,我姥爷脑血栓发作去世了。

  于是姥姥的那个家只剩下她自己了。

  以前舅舅家就在姥姥家隔壁,是一套开两个门的四间大房子,舅舅家搬到楼上后就把那套房租给另外一户人家了。但是姥姥已经步入老年痴呆行列,认为那户人家鸠占鹊巢,经常夹着小包裹去舅舅家以前的房子,像保卫领土的将军,大喝一声,你们是谁?这是我儿子的家,你们快快搬走,给我腾地方。

  每次那家人就一脸愁云惨淡地看着我姥姥,然后派人去找我舅舅,将姥姥劝回去,不过姥姥去讨伐领土的次数过多,大家都疯了。

  我妈就说,那来我们家住一段吧。

  我妈从和龙把姥姥接来住。

  我妈已经过了农村人害怕出门的初级阶段,也吃过当年差点儿把我弄丢的亏,路上什么东西都不带了,就紧紧拉着我姥姥的手。她和我姥姥说,我们回家,回老家,你不是以前说想老家想得厉害,有时候会去山上没人的地方痛哭吗,我们现在就回家。

  姥姥面无表情,她说,好,我要回家。

  就像小时候我妈带着我去姥姥家一样,我妈带着姥姥,从和龙坐客车到延吉,从延吉乘火车到长春,从长春换乘火车到扶余,又从扶余搭乘客车到家,快二十年过去了,回一趟家还是走了一天一夜。好心人把下铺让给姥姥睡,我妈千恩万谢,这一年,她都已经五十了。

  快八十高龄的姥姥脑袋虽然糊涂,腿脚却很好,经常趁我妈不注意,一个健步冲出去,消失在车厢的拐角,一整个晚上跟猫捉老鼠似的,基本没怎么睡觉。

  卧铺火车在夜里压着铁轨咣当咣当地驶向回家的路。

  姥姥偶尔会像个小孩子,可怜兮兮地说,我要回家;偶尔像个发飙的东北妇女,她说,你老缠着我干什么玩意,你放我回家。

  我妈安慰她说,别着急,我们现在就在回家的路上啊。

  在从长春到扶余的火车上,对面的叔叔在吃橘子。

  姥姥就像三岁的小孩子一样跟我妈说,我也要。我妈说,你要啥。我姥姥就用手一指叔叔手里的橘子,指得叔叔都不好意思了,他赶紧递过橘子来。我妈说不准要,我们一会儿可以买。我姥姥才不听,已经把橘子扔进嘴里了。

  据我妈说,我姥姥跟着她一到我们家就不干了。

  原因是这儿不是她的家。

  那她的家在哪儿呢?

  夏天我从学校放假回来,带了一堆零食给姥姥吃哄她开心。因为电话里我妈不争气地哭了,说姥姥很不听话,比我小时候淘气多了,非常任性,动不动就玩失踪。

  晚上我和姥姥睡在一铺炕上,半夜我被姥姥叫醒,月明星稀的夏夜,一阵阵蛐蛐的叫声把夜晚衬得更安静了,风吹过来院子里都是瓜果的香味。姥姥开启了鬼故事模式,她说你快起来,我说起来干啥,她说地上是谁家小孩啊,半夜不睡觉还在那儿玩。我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地,除了一地白亮的月光啥也没有,我说姥姥你睡蒙了吧。姥姥说,你看仔细,一地的小孩啊,走来走去,有一个还哭了,你快点儿去抱他们上炕。我说,姥姥你快睡觉吧,根本没有什么小孩,你这也太吓人了。于是我姥姥就跟我急了,她说,一地的小鬼,你还睡得着。

  这回真睡不着了,于是我和我姥姥大眼瞪小眼,差不多瞪到了天亮。

  才回家一天,我就领略到我姥姥的厉害了。

  有一天姥姥当着我的面非常生气地叫住了我妈。

  “女儿啊,我要和你谈谈。”

  我妈忙得跟鬼似的,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她说:“你说。”

  我姥姥站在我妈面前,痛心疾首,她说:“你都多大岁数了,也该找个对象啊,岁数大了没人要怎么办啊,我不放心啊!”

  我妈瀑布汗。

  我妈指着立在旁边的我反击我姥姥。

  “我不结婚他是从哪儿来啊?”

  我姥姥上下看了看我,非常嫌弃地问了一句:“这是谁家孩子啊,站这儿干啥?”

  我瀑布汗。

  我说:“姥姥!姥姥!你又不认识我了,我是外孙啊!”

  中午我爸提着泥瓦匠的工具回家,去西边的屋子里找东西,我姥姥就寸步不离地监视着我爸,见我爸找完了东西不但不走还躺在西屋的炕上睡觉,她愤怒了。她把我叫来,已经是心如死灰的表情了。

  “你妈怎么个情况,不结婚就够叫我操心的了,还叫男的来家住,她是想气死我啊。”

  我爸听了瀑布汗。

  我说:“姥姥!姥姥!你又糊涂了啊,那男的不是我爸嘛。”

  我姥姥非常困惑似懂非懂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我爸。

  我解释给她说:“我妈结婚了,那个是我爸,然后才有了我。”

  我姥姥非常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你们这是什么乱糟糟的关系啊,真是管不了了。”

  姥姥能认清所有人的时候,更大的麻烦就来了,因为她清醒时候的任务是要“回家”。

  她对我妈说,我不在你们家待着,我要回我自己的家。

  然后就走了。

  我就一路飞跑着去追她,先陪她走一段,走着走着就走糊涂了。

  我说,姥姥,我认识去你家的路,跟着我走,准没错,一会儿就到家。

  我姥姥就很客气地说,谢谢你啊,小伙子。

  有一次姥姥玩失踪玩大了。

  我当时在学校上学,我妈哭着打电话来说你姥姥走丢了,已经一个下午了。村长用大喇叭号召全村五百户人山上地里去找你姥姥,人都撒出去找了,要是找不到咋整啊。

  我说,她又走不远,那么多人找,一定找得到。

  我妈说,不说了,我回来吃口饭,现在要接着去找,我就怕一会儿天黑,如果找不到,老太太在外面一个晚上,又冷又饿,出了事可怎么办。

  那一天是我们村史上很重要的日子

  几百人响应村长的号召涌出村庄,在田间地头呼喊我姥姥的名字。但是我姥姥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不见了。

  住在我家对面的小长江,只有十五岁,按辈分要管我姥姥叫祖宗,他突突突地骑着小摩托车从苞米地经过,在一片苞米地前停下来,然后弯腰探头,顺着垄沟往地里瞄过去,

  一眼就看到了我姥姥。

  然后小长江就突突突地骑着摩托把他的祖宗从山上给驮回来了。

  据我妈说,我姥姥跟着小长江一到我们家就又不干了。

  原因是这不是她的家。

  那她的家在哪儿呢?

  经历了这一番浩劫的我妈跟我姥姥继续说着谎话,她说,好的好的,明天我们就回家。

  姥姥一边吃着饭一边说,你看天都黑了,我们趁着天黑之前赶紧回家吧。

  其实我们都明白,姥姥有生之年都找不到属于她的家了。她要找的家,像龙应台写的一样,不是任何一个有邮递区号、邮差找得到的家,她要回的“家”,不是空间,而是一段时光……她是那个搭了“时光机器”来到这里但是再也找不到回程车的旅人。

  可是,姥姥,你莫急,天总会黑,我们最终都要回家的。

  - END -

  水格

  全能出版人

  畅销书作家

  影视版权内容经纪人

  著有《一个人海市蜃楼》、《云朵次第》等

  责任编辑:澈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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