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暖暖一般发生在冬天。河西走廊的冬天是非常寒冷的,真可谓“滴水成冰”。早晨北风如刀,冷风彻骨,冻得大家全都缩成一团,根本不能出外。站在教室门外靠墙沐浴阳光,那也得等到太阳升高,驱走严寒才行。那个时候,往往还有居心叵测的风,虽然威力已经减小,但还是无孔不入。好在室外温度要高于室内,所以哪怕一个个抖抖索索地像衣不蔽体的鹌鹑,也宁可享受那薄薄的日光。
一排人,依次紧贴在墙面上,一个挨着一个。起初还相安无事,只要随便哪一个有所动作,有了这“第一推动力”,所谓的“挤暖暖”就开始了。先是两个人挤,你用肩膀靠我一下,我用肩膀靠你一下;然后是众人挤,站在东边的往西挤,站在西边的往东挤,或者站在东边西边的往中间挤。这种活动,有点像感情基础不牢的夫妻吵架:开始时温言细语,继而脸红耳赤,继而恶语相向,继而互揭老底,继而摔碟摔碗,继而大打出手。当然我们是不含一丝恶劣的情绪的,就是透明的娱乐,如果非要强加进一些意义,那就是通过这种运动获取热量、舒展身体。越到后来,动作越激烈,将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越到后来,参与的身体部位越多,光靠臂膀是不行了,一直插在兜里的手自然地伸了出来,腰部、屁股、大腿一齐上阵,——为了守卫自己的领地,也为了置对方于“死地”。这样一来,本来瑟缩的身体不知不觉地舒畅开了,宛如喝了一碗从喉咙热到腹部的热粥;本来冻结的心绪活泼了,就像一朵花亮在天地之间。这中间,总有人会恶作剧。比如站在中间的,当两边的人挤来的时候,他突如其来地挣脱跳了出去,于是失去了受力对象的两方猛烈地碰撞在一起,“啊哟”之声就不绝于耳地响了起来。站在边上的更绝,当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气势汹汹地强势推进而来的时候,他们忽然躲闪开来,于是“来犯之敌”自然地滚成一地,不战而屈人之兵啊。这个活动的唯一不好之处,就是棉衣跟着遭殃。
还有今天的孩子望而生畏的“跳马”。这种游戏有简单和复杂之分。简单的,那就是一个伙伴抱着头或躬腰或直立站在远处,其他人助跑后到他跟前一按他的腰部或肩头跳过去。复杂的,一个伙伴直立,由另一个伙伴躬下身子抱住他的腰,形成一个“h”形,再有两三个伙伴搂住这个伙伴的胯部,一匹“马”就组成了。其他人同样助跑后跃起,跳骑到他们的身上。一般奔跑骑“马”的人多于组成“马”的人,倘若前面的伙伴骑得位置过后,那后面的就无法骑上去了。所以,这个游戏不但考验到跳跃能力,而且也要学会孰先孰后地组织。游戏结果,往往是骑的人过多将“马”压垮了,于是一笑而散。
最普通也最习见的,则是跳方格。这个游戏随处可玩,少则两人,多则五六人,灵活性很大。玩法根据情况有不同的规定,但考量胜负的结果却都差不多。这个游戏一般是这样的:先在地上划上数量不等、大小不一的方格,再随便捡一块陶片。游戏者的任务,就是提起一只脚,做金鸡独立式,然后用另一只脚的脚尖或脚侧将陶片踢到规定的位置。跳动过程中,另一只脚不能落地,往往要一鼓作气,这就需要耐力。同时,这个游戏的技巧性很强,首先不能踩到线上,否则就是犯规;使力要恰到好处,力量过猛则越界,力量过小则不及,都算失败。
群体性的游戏,还有打沙包。这个游戏人越多越好。现在想来都很难相信:那时候的祖母或母亲,在愁吃愁喝的困窘的生活境况下,在早出晚归的辛苦劳作中,竟然还有心思给孩子做沙包。许多的沙包,往往用不同颜色的碎布缝制在一起,或方或圆,初看就是一个精致的手工艺品。沙包沙包,顾名思义,就是在布袋里装入沙子,当然也有装麦子、谷子、棉絮等物品的,这就直接决定了沙包的重量也自不同。游戏的时候,两个伙伴站于两头,任务就是用沙包投掷中间跑动的伙伴。倘若投中,那就轮到投沙包的人上场而换被投中的人掷沙包。这个游戏对于投掷的人,不但考验其臂力,而且考验其准确性;而在场中跑动的人,则需要机敏地闪避,同样考验到他们的灵活性。为了取得效果,投掷之人也会采取一些别出心裁的手段,比如,一个将沙包来个抛物线,直接扔到对面伙伴手里,被其接住后,场中跑动的人往往离其很近,一砸即中。
那时候的游戏极多。除此而外,还有“跳绳”“踢毽子”“斗鸡”“藏猫猫”“滚铁环”“打纸包”“丢手绢”“老鹰抓小鸡”等等。这些游戏是如何被我们掌握并且运用的?就是以当时的稚嫩,我也已经接触到了这个问题。
童年时期,难得出外。在那时的认知中,几公里之外就是另一个世界。记得有一次,到十多公里外的一个村子中走亲戚,看到那里的孩子也在玩游戏,与我们玩得大体仿佛,只是细节稍有不同。那时我就明白:那些游戏是极为普及的,在那片晴明的天空之下,在四季流荡的风里,在田野不断地变换着的背景之下,我们跑动的步履是相似的,我们发出的欢声是相似的,我们成长的节奏是相似的。到了后来,我走了许多地方,也与许多的同龄人做过交流,哪怕远在河南、山西、四川,都发现当时供我们娱乐的游戏都是差不多的。就是近来,看到一位山东的校长的回忆,她提到了“坐轿”这个游戏。说它是三个人玩的游戏。其中两个高年级的同学一手攥着自己的手腕,另一只手攥着对面的手腕,四只手形成一个方形;另一个女同学把两条腿分别伸进两个人的胳膊里坐在四只手上,被他们抬着满院子走。这个游戏,这个让人跟着她的思绪稍一想象便带着齐鲁大地温煦的阳光的游戏,也是被我们在西北的风里玩过的。在当时信息闭塞、交通不便的情况下,类似的游戏流传之广,一想就是一种令人惊诧的现象。而我们的许多伙伴呢?则于有意无意之中,既担当了传承者的角色,也担当了创新者的角色。说传承,那些游戏,是从父辈那里接续而来的,是从比我们年长的哥哥姐姐那里接续而来的,他们到了一定的年龄之后,不怎么玩耍了,但却传递给了我们,自然,这中间就像我前面提到的,还有走亲戚时从邻村学习而来的;说创新,是在游戏过程中,根据情况加进了自己因时因地因人的创造,那种创造,仔细琢磨,真不啻伟大的艺术——生活的艺术。而这种传承与创新,倘若加以追溯,则可以溯向时间的极深之处,是经过提炼和汰洗的,是流传百代而不衰的。这中间,当有着它深刻的原因。
常有人回忆、怀念那时的游戏,包括我自己。这绝对不是恋旧,这中间有着生活的真谛在里面。如果仔细追究,传统的这些游戏至少有这么一些特点:
它们不复杂,却是智慧的结晶,对身体和心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它们就带着自然的气息,带着泥土的味道,随着我们的欢声笑语被放逐在晴空之下。你去游戏时,除了游戏本身,再没有任何目的,没有任何杂念。它单纯得像从你的发梢掠过的风,明净得像门口井中的水。当你想玩耍时,就可以随时随地地玩耍,不需要复杂的准备,不需要多方的筹措,而快乐也便随着那种简单像春天的草芽一般应时而生了。
它们强调个人努力,同时也强调合作完成。你不友善,是无法参与的,而在参与时会学会友善;你不协作,也是无法参与的,而在参与时会学会协作。中间也会有矛盾,但那矛盾在伙伴又一次的召唤中会涣然冰释;也会有争吵,而父母会借机用朗月一般的胸怀或者付之一笑,或者责备你的狭隘,而你既从中收获了友情,又学会了宽容。我离开家乡这么多年,回到老家,能够接触的,还是那些小时候一起游戏过的人。我的邻家姐姐们出嫁多年再也没有见过面,她们回娘家时经常会念叨起我,只因为我们小时候一起踢过毽子、跳过绳。那种感情,是岁月难以消减、磨灭的。
确实仅仅是为了娱乐,但收益远远不止这些。许多的游戏,都起到了锻炼身体和心智的作用,就像“挤暖暖”,现在想来,那似乎就是一种最原始却在简陋的条件下最有效的取暖方式。更多的活动,你不机敏,是无法完成的,但在完成过程中会学会机敏。我们的肢体动作,就是我们的语言。在这样的倾吐、诉说中,我们慢慢地懂得了生活的艺术:该细心时要格外细心,该放开时要格外放开,该出手时要果断出手,该收敛时要小心收敛。所有这些,后来都变成了一种埋在骨子里并时或显现出来的行为方式。所以,鲍尔吉·原野在回忆往事的时候,说了一句话:我们膝盖上的伤疤从来就没有好过。那是伤疤吗?那是与土地亲近的勋章。正因为如此,在后来的行走中,哪怕摔倒,也会下意识地保护自己。感谢童年,感谢游戏,它们教给了我们一生享用不尽的财富。
那时的游戏还有一个许多人未曾发现的秘密:它们也区分胜负,但中间根本没有截然的、鲜明的界限,胜固可喜,败亦欣然,也就是说,你赢了,自然可以得意,而如果你输了,却毫无过分沮丧之必要。比如老鹰抓小鸡,老鹰抓住小鸡又如何?高兴啊;小鸡呢?性格开朗的,会哈哈大笑,性格内向的,会羞涩地笑。如是而已。再比如藏猫猫,谁负责藏,谁负责找,这中间肯定会有个输赢的问题,不然游戏就没法进行了。你看看找和藏的人,当找的人将藏的人摁在麦草或沟里的时候,谁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如丧考妣了?没有,全都在笑,咯咯咯地笑。这既保障了游戏百玩不厌的可持续性,也让心态变得豁达而乐观,成熟而康健。这,对于幼稚的处于成长期的孩子,是一种保护。而站在更高的层面上来观照,它分明又包含了中国人最高的思想:没有真正失败的人生,你努力过、经历过、快乐过就行,重在那个过程。
每当我踏上家乡的小路,想得最多的,就是小时候,在明媚的阳光下,在蒙蒙的细雨中,在泥土的芳香中,在那一棵棵树的呵护下,我们在做许许多多的游戏。由此,我们取得了与那块平常的地域的密切联系。故乡是什么?故乡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你游戏过的地方。而那些游戏,则最大可能地符合“自然”,也便最大可能地尊重了孩子的天性,让他们毫无顾忌地扑到大自然的怀抱中去放纵自我,摸索规律,获取经验。只因为自然就是最好的老师,它教会我们从云彩变幻中判断天气,在摸爬滚打中锻炼身体,在风霜雨雪中锤炼意志。童年时放飞过自己的人,一生心理都是健康的。而借助于此,则使你真正地变成了一个有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