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是2021年夏天，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
南方小镇，一切都被晒得好安静，只有蝉发出阵阵的嗡鸣。
我妈在卫生间洗毛巾，溢出淡淡的香气。
我爸懒懒地躺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聊天。
这样的午后，好适合怀旧。他想起了好多我小时候的事。
我们说说笑笑的，忽然停下来。
我爸说，我要搬家了。
我问，搬什么家，你搬哪儿去啊？
他转头看窗外，蓝的天，白的云，远远地，映衬着郁郁葱葱的山。
我爸“嘿”了一声说，我要搬到对面的山上去了。
02
我爸出生于1960年，福建的长乐市。
正逢三年自然灾害，连年饥荒。
在我爸之前，家里已经有两儿一女，但女儿早夭了。
怀我爸的时候，奶奶满心期待是个女儿。
可惜又是个男孩。
心里的失落，加上大灾下的困顿，让奶奶对我爸充满了嫌弃。
还好爷爷喜欢他的小儿子，教我爸读书写字。
对我爸来说，母爱不足，但有加倍的父爱，童年也算过得快乐。
可惜9岁那年，爷爷生病去世。从此再也没有人维护他。
奶奶是我们镇上大户人家出来的千金。
从小娇生惯养，不会持家。爷爷走后，日子更难了。
大伯二伯嘴甜，想办法偷懒，而我爸几乎承担了全部家务。
毕竟，他是从小不被待见的孩子。
03
等我爸到了上中学的年纪，上山下乡已经不是自愿的事了。
家里三个儿子，选择我爸去下乡仿佛是必然。
直到1981年，我爸才回来。
我爷爷原单位是负责疾控的，单位给了一个指标，子女可以培训入职。
当时两个伯伯都已工作，这份难得的幸运，轮到了我爸。
但待遇真的很一般。
我爸至今都记得自己的第一笔工资，18块。
不愿说爸爸的往事，会替他难过。
为什么从出生起，就遭受了那么多不公平的对待。
我的两个伯伯结婚，家里没地方了，就让我爸搬到单位宿舍。从此他连家都没有了。
可我爸从不抱怨。
他把一切不公，都当成人生的一种磨练。
他没有因为这些苦难，变得愤世嫉俗，反而用它们提醒自己，生活里每一分微小的幸福与幸运，都值得珍惜与感恩。
因为穷，我爸拖拖拉拉到了28岁，才相亲认识了我妈。
04
我妈也是个小时候吃尽苦头的人。
她觉得选男人，还是要看人品。没钱可以挣，但人心坏了，有多少钱也是白搭。
我妈见过我爸几次，就认定他是个不错的人。
1989年，两个人结婚了。次年，生下了我。
我是幸福的。
因为我家不重男轻女。
大伯二伯家里，都是儿子。我是孙子辈里，唯一的女孩。
虽然奶奶不喜欢我爸，但她特别爱我。
某种意义上，我的出生，弥补了她一直想要个女儿的愿望。
1995年，时代变化得越来越大。
爸妈梦想有套房子。
虽然那时房价不高，可我爸一个月100块的工资，不吃不喝也要100年。
那时候，淘金热。
好多人走劳务出口，去日本那边打工。工资非常不错。
我舅舅刚好搞到一个指标给我妈，我妈心动了。
她一直是敢做敢为的女人，于是和我爸商量，办手续，去了日本。
为什么是我妈而不是我爸去国外打工？
这个问题我后来问过我妈。一方面当时那个指标特别难搞，舅舅舍不得给我爸。
另一方面，我爸所在的疾控中心算得上事业单位，而我妈只是在厂里上班，当时传出要下岗的风声。
总而言之，他俩商量后，决定由我妈出国，我爸在家留守。
从此，凶巴巴的爸爸做了居家奶爸。
05
许多年后，我老公评价我是个矛盾体，时而温柔，时而火爆。
我想，是因为我是爸爸与奶奶合力养出来的吧。
我爸出差，加班，都是奶奶带我的。
奶奶大家做派，教我的都是端庄温婉。可我爸就不一样了，小时候是打架打出名的小疯子。上山下乡，又培养了纯正的山里人脾气。
我奶教我的那点温柔，回家几巴掌，就被我爸扇没了。
其实我小时候，又淘气，又任性，没少挨我爸打。
但我不恨他。
因为他对我，也是极度的好。
他一套内衣，能穿上四五年，一件外套，能穿七八年。
在他身上，能不买就不买，能不吃就不吃。可对我，决不苛刻，甚至还纵容我一点小奢侈。
记得是小学的时候吧，放学路过水果店。
我被店里进口的红蛇果吸引了，又红又大。我见过同学吃，好想尝一尝。
那时的蛇果，说是天价也不过分。
可我爸没犹豫，就给我买了一个。
06
当然，我爸对我最大的影响，还是教育上。
虽然他信奉“棍棒出孝子”，但也给讲我许多知识和道理。
他会带着我看各类科学频道，哲学故事，考古节目。
他告诉我，要相信科学，但是人类所探究的世界是很有限的，所以相信科学，但不能过度迷信科学，否则也是一种迷信。
记得有一年，电视台播李世民的连续剧，我特别爱看。
我说，隋炀帝怎么这么坏啊。
我爸就开始和我科普了，说其实隋炀帝也有许多功绩，比如修了大运河，比如创立了科举制。只是他失败了，并不一定是真的坏。接着，他发散到了商纣王的故事，然后又绕到孔子对武王伐纣的评价……
我爸说，很多时候，看事情你不能人云亦云，要学会自己去观察，去思考。有自己的想法，你才不会被人牵着走。
天啊，我那时候还是个小屁孩，看个连续剧而已，他以古喻今，讲了那么一大串人生道理，烦都被他烦死了。
然而，多年后，我大学毕业， 成了一名新闻工作者。
主编对我的第一篇稿子，给了极高的评价，表扬我报道很透彻，能辩证的看问题。
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我爸。
是他，在我童年的时候，塑造了我的三观。
在姜导还没拍出著名子弹的时候，就让我明白了，让子弹飞一会儿的道理。
07
我妈是02年从日本回来的。
那时候，我们已经买了房子，有了积蓄。
但我妈身体也累垮了。
近六七年的时间，每天都打两三份工，真的已经吃不消了，各种亚健康。
我爸依然担负起做饭带娃，且照顾老婆的重任。
其实在我们老家，以前是非常重男轻女的。
男人别说下厨房，就连去菜场买菜，都会有人讥笑。
可我爸不在乎。
他只想他的老婆女儿过得开心，这个家，温暖幸福，就够了。
他是铁汉，但心里满是柔情。
08
我上高中，离家有点远了。
我爸不放心我骑车，每天风雨无阻地接送。
也是那时候，奶奶患上了老年痴呆，不能照顾自己了。
她最爱的两个儿子，一个连饭都不会做伺候不了，一个工作太忙，没有时间。
只有我爸，毫无怨言地照顾奶奶。
那时候，他每天上班，接送我，还要做6顿饭，超人一样。
奶奶是在我大三那年走的。
葬礼上，我爸特别悲伤。
我悄悄地问过他，奶奶以前对你那么不公，你恨过她吗？
我爸反问我，我小时候揍你，你恨过我吗？
我摇头。
我爸说，你奶奶受了你爷爷半辈子的宠爱，我接了你爷爷的工作，就要替他照顾好你奶奶。要不然，到我走的那天，我没脸去见他。
那天，我觉得我爸特别伟岸，像一座山，高大，雄伟，环抱着一泓清澈的泉。
09
我大学毕业后，回老家做了记者。
那已经是2015年了。
刚上班，自然是要当个拼命三郎的，经常加班到凌晨两三点。
那时我们那还没有滴滴。
我爸不放心我一个人走夜路，一定要来接我。
有时候，拖稿拖到三四点，我爸仍然会等在单位门口。
而第二天，他6点就要起来，给我妈做饭，8点他再去上班。
那时候，我妈已经开始为我的婚姻大事着急了。
隔三岔五的，让我相亲。
可我刚走上社会，满心都是事业，根本没心思恋爱。
当然，也因为我爸。
都说有个好父亲的女儿，很难找男朋友。
我觉得不假。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和一个从小疼爱你，照顾你的男人做比较，有哪个男朋友能比得了呢？
我妈让我爸劝我。
可我爸却反过来劝她。我爸说，急什么呀，我的女儿有什么好担心嫁人了，大不了我们养着呗，我还舍不得给别人呢。
然后我们父女两个人一起挤眉弄眼气我妈。
现在回想起那一天，忽然觉得，我和我爸太过天真了。
10
每个子女与父母，都是有惯性的。
有时没有一个外力的介入，可能谁也不会发现，有人已经长大了，而有人已经老去了。
2017年，虽然我已经27岁了，可我与父母，特别是我爸，好像还停留在高中时代。
他照顾我吃喝，接送我回家。
只是上学换成上班，没有别的区别。
直到七月的一天，台风临近。我要赶去单位，他坚持要送我。
结果走到半路，台风登陆了。
我们正骑在一个风口上，连人带车被掀翻了。
我还好，飞快地爬了起来，而我爸，腰骨骨折了。
我爸做了两场手术，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年，才勉强恢复。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爸老了。
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超人爸爸了。
那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太自私了。
我27岁了，早应该分担家庭的责任，可仍像小时候一样，依赖着他，耗费着他。
11
我想着，一定要好好弥补自己的过错，好好的孝顺我爸。
然而，命运却和我玩了它最常用的戏码。
我爸出院后的第二年，突发肠梗阻，住进了医院。
检查之后却发现，他患上了直肠癌，已经是中晚期了。
当拿到化验报告的时候，我和妈妈都傻了，直接哭了出来。
而我爸显得很淡定。他说，中晚期挺好，不用治了，回家吧。
我妈哭着捶他说，你是搞医的，你自己不知道吗？你家老二就是这个病没的，你怎么不早点来查！
是的。我二伯就因为直肠癌前几年去世了。
我爸嘟哝了一句，都一个地方有毛病，我不是怕传出去别人说咱们家闲话嘛。
原来他早就有察觉了，只是一直拖着没查。
我气得说，那有什么怕的！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可话刚说完我就愣住了！
是和别人没关系，但是和我有关系呀。
我连男朋友都还没有。我爸是怕别人说我们家有遗传病，不好嫁人吧。
想明白的一刻，我的心就像被戳穿了一个窟窿，眼泪疯了一样往外涌。
我扑在爸爸怀里，哭着说，是我害了你，是我太自私了！
而我爸摸着我头，温柔地说，傻闺女，不关你的事。这就是我的命。我认了。
12
我爸说一个人百分八九十的财产，都是临终时被医院拿走的。
医生只能治病，不能救命，不要浪费钱去拖延那么几天。没意思。
他说我妈去医院照顾他会很辛苦，她这辈子为这个家，付出够多了，不要再劳累她。
他说，他不想最后的日子在医院度过，他想在家。
我爸就这样做了手术，造了瘘口，回了家。
熬过了2018年，我妈又开始了给我相亲了。
据说是她精挑细选的一个男孩，可我没有一点心情。
我说，妈，你能不能别逼我。
我妈啪的一拍桌子，说，你不要故意找茬挑刺了，都到什么时候了，马上去见！
那个男孩，叫周明，和我同年。各方面条件正相当。只是性子硬了点。
我心里多少是犹豫的，毕竟相处时间短。
但我爸见过一次，就拍板了。他说，是直了点，但能顶事。
13
其实，我理解我爸的心思。
他是怕啊。
他怕自己走了之后，剩下我和我妈孤儿寡母受欺负。
我没有理由不答应。
2019年，我和周明结婚了。
也是那一年，我爸的身体每况愈下。
他开始不爱吃东西，做什么都没力气。他和我妈分房睡了。
因为有瘘口，味道不好，他不想让我妈闻。
即便现在身体这么虚弱，他也不让我妈晚上陪着他。
我只要有空，就回去帮忙。
我清楚的记得，2020年12月5号，晚上，我和我妈在房间里睡觉。
我隐隐听见我爸房间有声音，我走过去一看，发现我爸摔在了地上，正努力地想爬起来。
我急了，喊我妈过来帮忙。
后来我们才知道，爸爸已经在冰冷的地上趴了一个多小时了。
他怕吵我们睡觉，硬是想自己爬起来。
我和妈妈是哭着把他抱上床的。
可他却一直在说，对不起，吵到你们了。
14
就是从那天，我爸的生命，开始倒计时了。
那个时候他身上只剩下皮包骨头，一点肉都没有。
睡觉的时候都要在屁股底下垫枕头，要不然都会硌得疼。
他总是尽量保持醒着，和我，还有妈妈说话。
后来，就是2021年了。
七月盛夏，我爸懒懒地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和我聊天。
这样的午后，好适合怀旧。
我爸想起以前给我买红蛇果的事了。他说，好贵啊，一个就是我十分之一的工资。
我说，那么贵还给我买。
他微微笑，说，我不想我的女儿，比别人差呀。
一瞬间，我们都哽住说不出话了。
隔了一会儿，我爸说，我要搬家了。
我问，搬什么家，你搬哪儿去啊？他转头看向窗外，蓝天，白云，远山。
他说，嘿，我要搬到对面的山上去了。
15
我家乡的老话，下葬叫做入山。
两天后，我的爸爸，离开了我和妈妈。
我亲手捧着他，把他送进那边郁郁葱葱的山林。
他曾经说，他退休了，要去游山玩水，好好看一看祖国大地。
没想到他退休还不满一年，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一生，苦多甜少，充满了曲折与磨难。如今他终于可以歇歇了。
而我，永远走出不出心里的自责与难过。
因为亲人离世的那一刻，只是霎那的疼。
还有更绵延的长痛，埋在了时间的空隙里。
当你去给他注销户口时，当你去他单位办理手续时，当你翻看照片，整理遗物时，当你听到他生前最喜欢听的歌时，才恍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他了。
前段时间，我和周明深夜经过我爸上下班的马路。
昏黄的路灯下，恍惚便有了他的身影，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巨大的悲伤扑上来，我捂住脸，无声的哭了。
周明伸手揽住我，说，不哭，以后有我。我答应了爸爸的。
我哭得更凶了。
从此以后，我只有妈妈，没有爸爸了。
我要给我妈双份的爱，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是在失去爸爸后，我才明白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并不能来日方长。
对于父母，请刻不容缓地去爱吧，这样才会少一些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