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菜园子又绿了。
丝瓜藤堆满支架,严严实实的,像一堵墙。辣椒一个个鼓着肚子,正是皮肉厚实的时节。婆婆种了许多空心菜、玉米、西红柿,一片片水盈盈、脆生生,绿的、黄的、红的,一掐一汪水,饱满可爱。
距离上一次化疗,已经两个星期了,不良反应刚消散,婆婆就开始捣鼓菜园。
一见我和老梁带孩子回来,马上忙活起来,一会儿去婶娘家搬梨,一会儿又带咕咕去开拖拉机。我问她身体好点没,她把手臂抡了两圈:“你看,没事啦,跟平时一样……”
婆婆很爱带咕咕去玩。
乡下孩子多,咕咕一回去就钻孩子堆,有哥哥姐姐照料着,我和老梁都懒得搭理。但婆婆不太放心,又或者说,她不舍得放咕咕独自去玩。
小朋友们去到哪,她就跟到哪。
盛夏的乡间很热,婆婆就撵着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在田间地头跑来跑去。
一会喊咕咕小心点,一会帮咕咕擦汗,一会又喂咕咕喝水......
劝是劝不住的。早在上个月,我和老梁就轮番劝她,搬去城里跟我们同住,婆婆说什么都不肯,说到最后竟连眼圈都红了:“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什么都熟悉,城里跟坐牢一样,就客厅那点地方……”
话已至此,我们便不好再说什么。
在这里种过地、开过矿、育过林、养过猪,从一无所有处起,一手一脚,一砖一瓦地盖起了房子,开辟了菜园。
乡下人,没什么挣钱的大本事。靠的无非是勤勉,把鸡换成鹅,把鹅换成羊,把羊换成牛,在一寸一寸光阴间,一点一滴地改善生活。
我时常听婆婆说起从前的艰苦。
刚刚成婚之时,一大家子住在一处,餐桌上只有两盘咸菜,吃完就要去干重活。
后来兄弟们分了家,日子依旧一贫如洗,除了米缸里的半缸米,再没有别的家产。
公公肯钻研,开山育林,采矿挖煤,跑过运输,做过养殖,一生没有别的兴趣爱好,连话都不多言语,一门心思全放在赚钱上,苦苦支撑着整个家。
婆婆就在家带孩子,养鸡、养鸭、养猪,种了许多田地,把家里收拾得整齐明亮,当然也做苦力,公公一个人忙不过来,都是由她扛着。
尤其是这两年,家里养了几百头猪,喂食、防疫、清理粪便,全是两位老人一手操办,我和老梁三番五次让多请个工人,老人就是舍不得,中途请过几个月,后来还是辞退了。
老人的心思我懂:老了,再干不动了,能多攒点,就多攒点,为子孙后代减轻点负担。
为此我时常跟老梁感叹,我们两个平平无奇的憨货,拥有了世界上最好的长辈。两边父母都竭尽心力为孩子着想,公婆这个年纪还做养殖,我爸临到六十了还在停车场做保安,拿着2700块每月的工资。
那一代人,是极具奉献精神的。
这种奉献甚至看来有些傻、有些过头,可你又不得不敬佩他们,敬佩一个人的身躯,竟然能散发如此的光热,肉体凡胎,托出一家几代。
跟很多乡下老太一样,婆婆在患病之前,身体一直很健朗。
那股生猛的精气神,是年轻30岁的我望尘莫及的。
她胃口好,一顿能吃两大碗米饭。说话永远中气十足,带我去见亲戚,总是站在我前面:“这个叫阿婶,这个叫姨婆,这个是舅妈……”
新媳妇总有面薄不好意思的时候,她就出面帮我兜着:“怕什么,我跟你一起去……”
之前帮忙带咕咕,她能一手抱娃,一手操持家务,晚上背着咕咕出去玩,闲逛几小时都不喘气……我已经累趴了,她还能精神奕奕地搞个卫生。
我曾以为,身子骨如此强硬的婆婆,一定会健康平安到老,却未料年至六十,还要受这刀割化疗之苦。
从医院回来那一晚,婆婆坐在客厅里,跟我闲话家常:“我这一辈子还算可以了,有一个四平八稳的家,养大了两个孩子,送他们念大学,娶了老婆,还生了孙儿……”
她聊起老梁考研那年。
那时刚供完两个孩子上大学,总共也没几万块积蓄了,老梁想出国留学,她跟我公公商量再三,还是决定遵循孩子的意愿。
即便他们压根不知道读书有什么用,考研有什么用,留学有什么用。
从亲友那里借了十万块,总算把这桩事了了。
婆婆说:“子女肯争气,爸妈怎么都要把他托举出来……”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门口那片菜园子——眼前这位相貌朴素的农妇,她的一生都在耕种啊。
就像把辣椒苗浇灌成辣椒树,把白菜苗培育成大白菜,她还把一个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拉扯到长大成人,送他们念大学、娶妻生子。
这期间凝结的心血和汗水,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道尽的。
直到如今,我和老梁每次回老家,婆婆还会把卧室张罗得整整齐齐,知道我睡不惯硬板床,还特地去买了一张软垫。夏天的凉拖,冬天的毛毛拖,什么季节盖什么被子,整整齐齐地码好摆放。
我有时候都忍不住想,一位年近六十的老人,怎么还有这么旺盛的体力。
她好像永远不知疲惫,打理菜园,养鸡养鸭,追逐咕咕,整理家务,一双手一双脚,撑起这么大一个家,从夫妻两人,到一家四口,再到如今子又生子……
她的孩子们从小山村出发,走向了大城市,去过了她不曾想象的世界,探索她未曾涉及的疆界,成为工程师,成为实业者。
这是一个女人身体里迸发的能量。
年轻时难免天高地傲,总以为自己才是天之骄子,别人都是女娲捏来凑数的。
看不起家庭里忙忙碌碌的主妇,看不起灰头土面的乡下村妇,更看不起一张口就是土掉渣老观念的长辈。
直到如今,而立之年,才发现任何一个看似平凡的路人,回望他的一生,都可能是一部荡气回肠的个人史。
普通人的一生,跟民族的命运、国家的兴衰相较,当然不值一提。但在他们平凡的一生中,同样涌现过波澜壮阔的情怀、逆天改命的斗志,以及人性中猛然乍现的神性。
一个弯腰驼背的老汉,年轻时可能是除恶惩奸的英雄。
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太,少女时也有过风光旖旎的梦想。
一如我的母亲,我的外婆,我的奶奶,这些普普通通的女人,回望她们的一生,尽是些零零碎碎的片段,洗衣做饭,养儿育女。
但就是这样的女人,一代接一代,捧出了一个家族的兴旺,一个国家的未来。
鸡变成鹅,鹅变成羊,羊变成牛,缝纫机和自行车变成了机器人和小汽车,从乡下的田埂上,来到国际都市的不夜天幕下,从一手一脚踏破田埂辛苦劳作,到飞机游艇大炮导弹……
大国的崛起,亦始于那小小的一耕一粟,一人一胆。
越长大,越懂得柔韧的力量。
马尔克斯的传世之作《百年孤独》,写的是一个家族兴衰的故事。
可你看到最后,会发现这个百年之家的顶梁柱,不是一代又一代去闯荡去开拓的男人,而是一生默默无闻却如同大地般坚实,让孩子们始终有家可以回的老祖母乌拉苏。
那些面目朴素的女人,一生都不曾拥有过呼风唤雨的力量,却又如同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润化了那片原本一无所有的土壤,让它播种,让它开花,让它结果。
少年时意气风发,一生只想戎马江湖。
长大后才知道,将军百战破黄沙,车辕迢迢辎重行。
那些繁琐的,笨重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如同车辕一般沉默地碾压大地,遇山开山,缝水搭桥的后方保障工作,同样需要无上的勇气和毅力。
大地母亲。长大才知道,为何总把坚实的大地,比喻成柔软的母亲。
她们都一样,孕育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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