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的晚上,母亲塞给我一个红布包,“你拿着这个,工作地方远,带上这个做个保佑,也安全”,嘱咐我在外面多照顾自己之后,她就回房睡去了。
我拿着这个三角状的红布包,在手上捏了捏,小小圆圆的,有些硬,闻一闻,发觉是黄豆。听着母亲房间传来的微微哭泣声,一幕幕的记忆渐渐把我淹没。
母亲挑着尿桶,双手扶着两端被压的绷的笔直的绳索,扁担发出吇呀吇的声响,小心翼翼的走在豆田间的空地上。她要去给豆苗施肥。
母亲走到了田埂间,放下了担子,用长柄的瓢舀起水与肥混合后一瓢一瓢的浇在豆苗地。我在旁边玩着抓来的天牛(一种昆虫,天牛为方言),不小心让它落到了豆苗上,赶紧往前一扑,正当为抓到它开心时,母亲呵斥道:莫踏坏里(‘里’为方言,意为‘了’)苗。 我不知道母亲为何会突然如此大声,吓得我傻傻的退出好几步,蒙在原地眼泪不自觉的滴下来,连心爱的天牛飞走都不顾。模糊中我看见母亲在看着我,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印象中,母亲给我最多的,除了挑着担子的背影,最多就是提着菜蓝去地里摘菜的身形。每次去地里摘菜前,都会唤我一声:宾啊,走切(‘切’为方言,意思为‘去’)地里,我‘嗯’着便跟在母亲身后,很疑惑为何她走路的时候总是要时不时的捶打几下腰,也很疑惑她的肩膀永远都不平。
母亲从藤上摘下一个黄瓜,握在手中转了转,上面的小刺被掌中的老茧一一磨除,在旁边的小水泉洗了洗,掰成两段,一长一短,给了我长的那根。母亲看向旁边的大豆地,眼睛眯了起来,母亲笑了,不知是因为黄豆熟了,还是因为黄瓜的可口。
晒场上一张张矩形的竹垫(一种竹篾制成的、用于晒谷晒豆子等农作物的农具)铺排开来,像一张张棋盘,棋盘上是一摞摞刚经过一日光晒的黄豆,像一颗颗棋子,‘叭’的一声,一粒豆子弹出来,落入了竹垫外的灰尘里。
是时候了,母亲点了点头。
一根粗长的木棍缓慢的扬起,近手的一端高高举过头顶,棍子和身体形成一个超过180度的夹角,当远手的一端快要触及身后的竹垫时,卷起一阵风声,重重的砸下,伴着大地的沉吟和黄豆的脱落。
母亲在给黄豆脱籽。
砰,砰,砰……粗大的木棍在母亲手中竟运用的如此灵活,棍子砸在竹垫上的声音有规律的响动,声音轰隆如雷,砸的地面尘土飞扬,我在一旁看的胆战心惊。当母亲砸完竹垫的最后一角豆杆,大地陷入了沉寂,只剩下急促的喘息还有微微颤抖的手臂。母亲把木棍竖在地面,双手紧握,青筋从手背突起,双脚一用力,艰难的站起。一声清脆的骨骼嗝响传入我耳朵,我知道母亲的腰椎病可能又要复发了。
我把脱完粒豆的杆拨到一边,母亲将余下的黄豆聚拢起,用簸箕铲入蛇皮袋中。豆子倾倒之下,发出簌簌的响声,那是预兆丰收的喜悦,也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欢愉。尘土飞扬弥漫,隐隐的,母亲脸颊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我好像看见母亲嘴角微微的扬起。
磨盘上遍布着斑驳的纹路,不停转动之下,一颗颗浸泡好的黄豆被碾磨成浓白的汁水和豆屑,从磨盘底下的开口处流进纱布包里。经纱布的过滤,汁水和豆屑分离,母亲在准备做豆浆的原料。
随着最后一把黄豆的碾磨结束,母亲把纱布包系好口子,不停的揉挤,将里面留有的汁水挤压出来,那双手在白布下显的愈发黝黑锃亮。“喔宁快组好滴(方言,意为:我们快做好了)”,母亲说,看了看我,她笑了。我不知其意,只知道终于可以喝到豆浆了,也跟着笑了。
柴火在灶里被烧的噼啪作响,火光映在母亲的脸庞,眼皮不住的往下垂,母亲有些困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在锅里响起,母亲一个激灵儿站了起来,掀开锅盖,浓郁的豆香直冲鼻翼,直达内心。母亲舀了一碗,放了些糖,搅了搅,放在桌上。我快速了吹了吹,迫不及待的嗦了一口,高温瞬间烫到我的嘴唇和舌头,疼到控制不住的发出了叫声。
母亲听闻,赶忙叮嘱我“慢嗲子恰,冒宁跟乃抢(方言,意为‘慢点儿喝,没人跟你抢’)”,装了些凉水让我含在嘴里,又拿出扇子边扇边搅拌让豆浆尽快降些温。待到豆浆不至于那么烫嘴时,母亲告诉我恰吧(喝吧)。一口,好甜;两口,好香;三口,好暖。几口下去,一碗便见了底,正当我意犹未尽想再问母亲舀一碗时,母亲睡着了,手里的扇子还微微的扇动着,嘴里还呢喃着莫烫到滴几(别烫到了嘴)。
那天的豆浆格外的香甜,正如我手中的红布包里溢出的香味;那天的母亲睡得很安然,正如母亲哭泣后睡着的模样。我想,豆子于母亲是难忘的,而母亲对于我是最不舍的,“两地相隔人难聚,一包黄豆寄家思”,我念豆子,我亦念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