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家里经济不景气，横冲直撞到大城市去，走错路碰了壁，退不得又进不得。

　　我父亲每日都是闷闷地过着，脾气坏了不少。发起性子来，家中的人都得让着退着。

　　我们终于还是和大城市格格不入，看不惯大城市里的许多“新潮”。可是繁琐的规矩却没有被大城市的潮水洗褪，我们按部就班地做着古老的事，承着古老的风俗。

　　我正在这种古老沉闷和时尚繁华的相互对抗下长大。

　　那些按规矩的事情，起先我怨恨去做，最后仍是按部就班。即使自己并不相信，倘若受了阻，遇到一点“权威人物”的责骂，心里虽有抱怨，却还是和他们一样去做。

　　久而久之，我也变着他们的模样去责骂别人，企图把权威对我的“暴行”再去强施给我身边亲近的人，等到自己下意识去做了，才惊觉自己也是落了传统的圈套。

　　常常听我的长辈说起这些话——

　　人是害怕麻烦的，这可能是一种天性。

　　渐渐我也变得害怕麻烦，选择按部就班，哪怕我已经了解这些繁琐无用的事情相对于原先要面对的麻烦更加让人劳累。但是我疲于去改变，因为改变本身就是麻烦的。

　　我所说的这些“按部就班”早已经是我骨子里的事了。如果追根溯源，打我从娘胎开始，它便附在我的血液中。

　　母亲怀我五个月，便问了“仙”，因为当时重男轻女的风气还在，算命先生说我是个男儿，所以我的出生成了一个谎。

　　可我出生那天，似乎大家都忘却了算命先生对我出生的责任，反而像是我给他们撒了谎。

　　他们于是失望抱怨。

　　这样的苦最终落在我的母亲身上。

　　我原先是心疼我母亲，直到我看见母亲对家族中的下一位母亲采用同样的风俗，她也落了传统的圈套，把暴行再传播下去。

　　我和这样的“按部就班”紧紧相随，不管是每个月的初一十五或是传统节日，外出远门、红白喜事，有时连理发、装修这样的事也能挂上钩。

　　我渐渐去接受这样的事，让它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有时我甚至并不清楚那个我要心存敬仰去跪拜的究竟是何方神仙，只知道，我拜了神仙，心也能安。

　　也许这种心安的习惯使我这样，或者说这样的习惯使我安心。

　　我们家乡的女人，是很懂得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

　　即使时代新了，她们还是踏着老一辈的脚印走。她们安分守己，明事理懂时情，封闭使得她们没有同外界接触的机会。

　　求仙拜佛这样的事，即使没有明文规定，也通常是女人去料理，所以她们往往更加精通这类事情。我时常觉得古怪，为何受传统毒害的女人反而更加精于传统。

　　记得外婆第一次教我跪拜，我不愿跪，外婆便打骂我，我哭着跪在那里，她便越是打我，我越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无故遭了罪，只是往后也都自然跪在那里，变成听话尊礼的孩子。

　　对于传统的东西，一提及我总有些怨恨，抨击它的腐朽和恶毒，可时不时我又总能从中找到那些让我觉得惊奇或者肃然起敬的东西。

　　我不得不提的，是传统智慧的无限魅力，也就是所谓的土方子土办法。

　　这时候又要将求仙拜佛的风俗搬出来，毕竟这些传统智慧有时候和佛神密切关联着。真若找不到办法，还是得把原因寄托到前世或是后世上。

　　这前世后世孽缘又是说不尽道不明的，只是“仙人”这么说，倒也顺了人意，毕竟谁也不愿承认自己眼下的问题和错误。

　　我们这代人，乘着上一代人的渡轮来，这渡轮按部就班地将我们乘渡到彼岸。待到下一代人出现，我们又成为他们的渡轮。也许这渡轮的外表会更加光鲜亮丽或是在船身上写上“新时代”的标记。可这一代代人，做着一样的事，往往返返，也都按部就班。

　　兴许，每一代人都将成为下一代人的“渡轮”。我们守望着古老的海岸灯塔，期望漫天神佛，也期望十殿阎罗。其实真正期待的，无非是在命运的泥淖中有一线可把握的生机，哪怕这种对于传统的“信”并不能真正帮人从苦处挣脱。

　　这世间之事，谁能说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