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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养的六妹
日期:2018-10-02 05:47:09 作者:以后 来源:文章吧 阅读:

抱养的六妹

  我的六妹其实是我的四妹,在家排行第四,因为家乡传统习俗,通常不称四和五,所以,家人管她叫六妹。六妹生于1995年正月,是春天,一辈子老实巴交祖辈没上过什么学,翻了两本风水学的书直接取名“春梅”,也是寓意一个美好坚强

  我们家里本来已经有三个孩子,两女一男,父母抱着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想多生一个男孩,没想到生了六妹还是女孩一个。90年代初那会,计划生育抓得很严格,镇政府计划生育部队联合村委到处抓人。我见到过村委找些名头挨家挨户敲门,或者知道哪家有超生的产妇,直接上门,抓不到人,就会上房揭瓦、进屋扒粮,那是少年的我看见过的最胆战心惊画面

  那时我看到过很多弃婴,多数是女娃,在路口、在树林里,或者在货车经过的地磅边上。多半是一些家庭想要男娃不成,结果女娃成了牺牲品,或者是生了女娃,为了躲避计划生育才放弃了。那些大街上和村中心挂着的标语特别醒目,被人们读得朗朗上口,“少生优生造福一生、生男生女都一样、少生孩子多种树……”一边是时代产物,一边是时代的牺牲品。

  所幸到我母亲怀我六妹那时,计划生育已经没有那么大张旗鼓了,但是抓到罚款是避免不了的。我母亲怀着六妹的时候哪里都不敢去,东躲西藏了十个月,后来顺利生下六妹。六妹在寒冷的大半夜出生,医院护士抱着她出来时,小人儿一声不哭,小眼紧闭睡着。奶奶抱过来瞅见又是女娃一个,便扁着嘴对我父亲说道:“大猫(我父亲的乳名),看来你注定只有一个儿子了。”父亲回了句:“一个就一个,你儿子那么多也没瞧见有多好。”那时父亲30岁出头年轻气盛,也就他敢这样的态度跟我奶奶说话。

  “我明天去找我爷给取名。”我父亲看着这个刚出生的漂亮小女儿

  “去什么去,我不许,现在计划生育抓得紧,这事不能声张,我想办法去找你爷。按我们这的习俗,就先叫六妹吧。”奶奶没好气,心想她这个儿子真是不知死活,超生罚款会要了父母全副家当,父亲工商所的工作也是保不住的。我父亲最后听了奶奶的话,连夜带着我那身心疲惫的母亲和刚出生的六妹从医院偷偷回了家。

  几天后奶奶从我祖爷爷那回来,说取名“春梅”。由于是超生的,六妹没法上户口,只能先搁着,找了机会或者想其他办法再算。

  父亲第一次落泪

  我的父亲是一个勤恳的人,他是工商所一名小职员,在那时也算是铁饭碗了,但是他的那份薪水对我们这个大家庭来说是杯水车薪。家里有余地,他利用空余时间种上大蕉,然后等人上门收购。他还学过木匠的活,桌椅等一些简单家具他可以造得出来。母亲心疼早出晚归的父亲,孩子和农活家务全部包揽一身。不知从何时起,父亲看我们的神情欢喜转变成欢喜中带着忧心忡忡,看着四个年幼的孩子,他感觉到生活重担

  种大蕉让父亲尝到了甜头,他跟母亲说大蕉地要好好守着才行。可是好景不长,毕竟爷爷奶奶不止我父亲一个儿子,当然那些地也就不止我父亲有使用权了。

  一天夜晚我听到父母对话:“刘文想去广西那边做药材生意,我想辞了工商所那份工作跟他去闯一下。”母亲想了一下:“这样妥吗?我是说那个药材生意。”“刘文去当地市场看过了,说准能赚钱,他是我二大伯的儿子,断不会骗我。”父亲从来没有对他这个从小一起玩大的堂兄弟有半点疑心。

  后来父母谈好了,奶奶阻止没有起作用,就那样,父亲辞去了工商所的工作。他过户了一辆二手小货车,就跟着刘文一起去了广西。其实刘文跟父亲说的药材生意并没有固定店铺或者档口,无非就是进了各种药材然后穿街走巷摆卖,说白了就是一个流动商贩,或者我们南方现在常见的走鬼。

  三个月后,父亲的小货车在外地被扣留了,投诉无门,连车带货连本带利都无法拿回。父亲的药材生意损失惨重,这对他和我们整个家庭来说都是一个沉重打击。父亲回家后连颓废的时间都没有,一家人的衣食都在他和母亲的肩上,整天为了两餐东跑西忙。可是没有稳定收入来源,心如何能安?

  工商所的工作是回不去了,奶奶唠叨他:“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我和你爸不用你管,可你还有四个小娃子呢。你真好,说不干就不干,生意哪是你能吃得了的?等着喝西北风呢。”我父亲听着不顺耳,要发起火跟我奶奶吵,被我母亲拉住了。

  奶奶又转头对我母亲翻着白眼:“你也是,自己男人都管不住,看你一家子怎么过活。”父亲咬紧牙关,转身愤愤走开了。

  那天晚饭过后,母亲在我家天井里面打井水衣物,父亲蹲在边上吸着水烟筒。当时大多数家庭都还是那种瓦片顶泥砖房,就是砖头砌成的房子屋顶是用一片一片瓦叠盖而成,然后房子中间露出一个口字型的露天小院,我们那叫做天井,里面多会打一口井,可以打井水在里面洗菜洗衣,甚至夏天小孩在里面洗澡嬉戏。我家那时也是有这样一个小天井。

  “很快连水烟筒都抽不起了。”父亲苦笑。

  母亲没上过什么学,不太会说道理,最后说出一句:“我们有手有脚,能挣钱,都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生活真他妈难……”父亲嘴里念着,最后低头掩面小声哭了起来。

  母亲停了手上的活,赶紧走上前去抱紧父亲的两肩膀,她感觉到他身体轻轻颤抖着,“大猫,会好的,都会好的……”

  我在里屋墙角里面看到这一幕,我第一次看到我父亲流泪。他是那么高大一个男人,当时不明白,长大后我才理解父亲当时说的那句“生活真他妈难”的含义

  “接水头”习俗

  之后,父亲用小片余地再次种了大蕉,另一边在镇上一家家具店里面接一些散活,给人家造一些简单的家私。母亲除了照顾好我们四个孩子,管好庄稼,也去寻一些能干的散活来做。

  父母亲再怎么节省自己,也会让我们四兄弟姐妹吃饱穿暖了。我们三个稍大一点的孩子还能让母亲省心一点,六妹只有几个月大,还需要喂养,母亲出外干活不得已时也是将她背在背上。有人看到,偷偷问她:“之前就有段时间没见着你,你是又生了一个?”

  母亲早就想好了说辞:“才不是呢,这是我小外甥女,是我那不成器的大弟的女儿,他家里已经好几个,这个生出来不养,说要丢掉,我给抱过来了。”大家将信将疑,也没有多管。

  某一天晚上,奶奶叫了我父母亲,说是有事情商量。

  奶奶有点迟疑,最终还是开口了:“你七姨婆受人之托来问我,说想领养一个孩子。”她这么一说,我父亲母亲好像明白了她要说什么。父亲按耐不住他的脾气,“跟我说这个干嘛,爱养谁养谁去。”

  “你这臭脾气,要是能改掉对你绝对好处,我话都还没说完哩。”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父亲就知道没好事

  奶奶白了我父亲一眼,对我母亲说:“那家夫妻都是人民教师家庭条件好,就是女的不能生育。”奶奶顿了一下,继续说:“我寻思这六妹现在连户口都上不了,罚款我们也承担不起呀,所以我想要不把六妹送人得了。”

  我父亲跳起来,把我奶奶往门口方向推搡:“这事没得说,你赶紧回去吧,我过几天就给她上户口去。”

  奶奶一巴掌重重拍在我父亲肩膀上,“你说得倒轻巧了,用什么上?用你的命上呀?”

  母亲拉住了我父亲,她对我奶奶说:“妈,你先回去吧,这事不简单,孩子是我们心头肉,哪能说送人就送人哩。”

  奶奶看这形势不好再说,回了一句你们商量一下,便匆匆离开了。

  父亲答了一句:“商量个屁!”然后他怒气冲冲走出去了,后半夜才回来,母亲就一直等着他到后半夜。不用想,那一晚他们都失眠了。

  之后奶奶隔两天就来问一次那事考虑得怎样了,问了没结果,又让我七姨婆来做思想工作,还是没结果。

  半个月后,我父母亲不知道经历了几番挣扎内心煎熬,终于同意将六妹给那对教师夫妻领养,他们想六妹跟着那对教师总比跟着自己要强年纪尚小的我无从探究父母亲那些天所思所想所讨论的,只是知道他们屈服了,他们也是真心希望六妹能过上好生活。

  我知道那个年代抱养小孩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就像跟我玩得比较好的村头刘小兰就是在路边被抱养回家的。她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她说她也不想知道。她阿婶(我们那有的家庭孩子管母亲叫阿婶,管父亲叫阿叔)抱养她之后不久便怀上了现在刘小兰的大弟。这种抱养一个女娃的风俗,我们乡下叫“接水头”,说是久不生育的家庭,抱养一个孩子之后,多半会能生育自己的孩子。这个没有科学医学根据的习俗在我们那个地方一直延用至今。

  我六妹也要被当成“接水头”了。谁也不知道她以后是否会真的过得好。

  父亲第二次落泪

  期间,我七姨婆领着那对教师夫妻来过我们家一次,他们年纪比我父母亲稍大一点,表面看上去不是那种很严厉的人。女教师很喜欢我六妹,抱着她一直逗她玩。九个月大的六妹已经会认人了,被陌生人抱着就一个劲哭。七姨婆笑嘻嘻地说:“现在她认生面,养熟了就好了。”教师夫妻临走的时候留了一套新衣服给六妹,说是接走那天要穿的,还给了我们三兄弟姐妹一人一个红包,奶奶说的是:看人家多会做人呀,父亲却生气得将那三个红包收了起来。

  我记得那段日子,父母亲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整天忧心忡忡,像愁云密布的天空。因为约好接六妹走的日子没几天了。

  奶奶张罗着一些领养仪式上的东西,三天两头来我们家。父亲不愿意看到这景象,整天往大蕉地里去,倒腾半天才回来。

  奶奶见父亲躲着她,就跟我那抱着六妹的母亲说:“大猫媳妇,大猫不想看到这些,只是他一时没有想透彻。你给我转告他,不要怪谁狠心,我们都希望六妹能找着一个好人家过活。人家条件不错,钱也不会给少你们。但是那边也说了,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再想六妹,更不要想去探望她,远远看着也不行。”母亲听了奶奶一番话,呜呜地哭了起来。看到母亲哭,六妹倒是咧嘴笑了,像是在安慰母亲:“母亲别哭,我会过得好的。”母亲把六妹抱得更紧了。

  六妹被接走那天是晚上10点左右。之所以约好夜晚来接人,是因为睡着的六妹可以安安静静离开,也不会惊动到邻里乡亲。那天晚上母亲早早地给六妹洗了澡换上教师夫妻带来的新衣服,喂了粥糊糊之后哄她入睡了。六妹熟睡得很安稳,全然不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母亲坐在床边看着熟睡的六妹,眼里淌着泪,父亲则在小天井边上抽了很久水烟筒,双目暗淡无光。爷爷奶奶坐在里屋,等着来接六妹的人。一切都安排妥当,一切都寂静无声,除了父亲抽着水烟筒发出的声响,像在诉说这个夜晚的不平常

  教师夫妻是开了小轿车来的,车上还有我七姨婆。他们从车上卸下来一些用红布包着的物件,也许是那时抱养小孩习俗上所需的东西吧。唠嗑几句后,七姨婆抱着熟睡中的六妹坐回了车里。我母亲跟出来,眼泪一直流到嘴边,她在车边看着,嘴里念着什么,不敢大声。我父亲终于没忍住,走向车前大声哭起来:“父亲没本事呀,父亲没本事呀,养不了你了,我没本事呀……”爷爷奶奶死命拉住他,示意教师夫妻赶紧走。男教师把一小沓钱给我奶奶后,赶紧上车开走了。看着车走了,母亲瘫软在地上,眼泪还是一直流不停,嘴里仍然没有停止念着什么。父亲想要追上去,被我爷爷奶奶共同往里屋拉去,母亲也被俩老搀扶回了屋里。

  看见我父母这样,奶奶忍不住开口:“人心肉长,我知道你俩伤心,我和老爷子也很难过,但是既然六妹走都走了,你们就让她安心地去过她的好生活,好不?别忘了还有三孩子等着吃食上学,够你们受的了。”爷爷示意奶奶多说无益,两人便退出了屋子。那一晚爷爷没敢回去,在屋外吧唧吧唧抽了一晚上水烟筒。屋里我父母一夜没合眼,两人却异常安静。

  六妹被接走了,去了90公里外的地方,我们再也看不到她。听说那里的家很漂亮,听说那里的人会对她好。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对任何一个人来说又是崭新的一天开始了。

  六妹被抱养那半年

  在90年代中的诸多现实面前,有时接受比反抗更难,但是普通老百姓并没有那么多闲情去伤冬悲秋,与其苦苦挣扎,不如接受放下。艰苦岁月,更需要沉淀。

  我的父亲母亲、我们一家又回归了正常过日子的平静之中,大家都以为我父母已经放下了六妹被抱养这个事情。

  那一年的冬天极其寒冷,我们南方没有飘雪,却下下来冰雹,最大的能有鸡蛋般大小。瑞雪兆丰年,是个好意头,可冰雹不是瑞雪,它给人们带来了灾害:不少家庭的房顶被砸烂、地里的庄稼被打毁、牲畜被砸伤砸死了。我们家屋顶被砸出几个小窟窿,父亲上屋修葺时,不小心滑下来,弄伤了腰杆,痛得他哇哇大叫。

  接着又来了一连几天冬雨,地里种的庄稼在冰雹加冬雨的双重攻势下几乎全部坏掉。奶奶在地里捡些还能吃的庄稼回来,嘴里直骂:“老天也见不得人好了,好好的东西都毁了算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天气终于暖和几天,我六公的幺儿子娶媳妇,宴请了乡里乡亲的。我父亲那天特别高兴,他在我六公家一直呆到晚上才回来。他喝醉了,是被人搀扶着回来的。他把搀扶他的人驱走之后,自己半躺在门口天井边上,不肯进屋里。我第一次看到我父亲醉酒的样子,他满脸通红,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吐,母亲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他说着一连串胡话,但是我听清了,那是他的真心话:六妹哟,父亲天天想你呀,还那么小,我真不忍心呀,不忍心,你等着我带你回家……母亲听着眼泪就下来了:“大猫呀,你说都过去几个月了,这天天的还想什么呢?”最后她一个小女人把我父亲连拖带拽地挪回了屋里。

  父亲并没有真正放下六妹。虽然他每日勤恳如常,他只是掩盖了自己的情绪,就连他的枕边人,我的母亲也没有发现半点异常,直到这次父亲酒后吐了真言。

  第二天晚上吃饭时,父亲突然说:“我想把六妹接回来,自己的孩子,再艰难也要自己养大才行。”母亲微微笑了:“好。”她明白父亲的心意,也明白这是父亲心头压着的一块大石,必须将它移去。

  父亲母亲决心要把六妹接回家,奶奶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她跟七姨婆好说歹说,七姨婆才肯去跟教师夫妻说了这个事。所幸,教师夫妻理解这种感情,同意了六妹回家。

  六妹被接走那天,教师夫妻所置办过来的东西,父亲不准任何人碰,直到他去接六妹回家那天,把所有东西全部还了回去。

  后来

  六妹回来了,父亲母亲脸上的笑容也回来了。

  父亲去镇政府给六妹入户口,被罚了款。回家后被我奶奶劈头盖脸说了一通太心急、不成熟之类的话,我父亲笑呵呵地说:“我乐意,你管不着!”气得我奶奶头也不回地走了。

  家里仅有的存款没有了,而我即将要上小学。父亲自知在乡下地方呆一辈子也许也没有出路,就与我母亲商量要到深圳去找工作。后来他去了深圳一所小学当了一名采购员,一干就是十几年。

  后来谈起,我父亲说他其实偷偷去看过六妹一次。他远远地看,看到她扭头不肯吃东西,看到她哭得满脸通红,他那时就立下决心,一定要把六妹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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