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聊地翻着在火车站里随手买的时尚杂志,没过几分钟,便困意来袭,靠在身后的座椅上沉沉睡去。
等她醒过来,已经是黑夜,周遭一片寂静的黑夜。她刚想起身去过道上活动下筋骨,才发现自己落了枕,一动就扯得巨疼,脖子不得动弹。
绿皮火车穿过平原和山丘,越过长长的黑暗隧道,月光温柔地洒在车窗上,男子的脸轮廓清晰,睫毛根根分明。他并不属于在人群里一眼便能出众的人,却也还算属于耐看的硬朗周正。
苏初意全无睡意,只能一分一秒地熬着。睡了几个小时,肚子饥肠辘辘。她想往旁边的位置挪一挪,去包里拿点东西吃,歪着脖子,一只手托着,怎么也够不着。
“怎么了。”那人睡眠并不深,苏初意那么低的声音,一声就被叫醒了。
苏初意可怜巴巴道,“我饿了,”又指指自己的脖子,“刚落枕了,实在够不着我的包,你帮我拿下好吗。”
那人微微蹙眉,指着其中一个嫩黄色的包问苏初意,“是这个吗。”
苏初意本想点头,轻轻地一动脖子,痛得差点叫出声来,压着声音说,“嗯。”
苏初意拆了一包乐事薯片,看身旁的人没有睡着,问他,“要么。”
苏初意是一个被黄土养大的北方姑娘,却莫名地迷恋南方古瓦青砖山水如画的村落,喜欢南城的三月烟雨四季分明。
西湖,苏堤,断桥,她终是来了。
自凌晨醒过来,苏初意就没有睡着了。她闭上双眼,听陈奕迅的《四季》,单曲循环。
冬天来了,谁在回忆里挣扎。春天来了,谁的希望发了芽。夏天来了,贪玩的孩子忘了回家。秋天来了,我们的田野沸腾啊。
她想,这四季,可真美啊。春赏繁花,夏观夜星,秋见良辰,冬遇初雪。这南方的四季,皆是人间景致。
.02
那人睡得并不安稳,似乎是做梦了,在喃喃呓语。苏初意戴着耳塞,并未听到他说了什么。她是从他的嘴型,判断出他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只有两个字。
苏初意的落枕好了一点,能够轻轻地转头了。她拿下耳塞,靠近了一点点,才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两个字。
白静。
应该是个女孩的名字吧。
火车到了站,一共是23个小时。拥挤的火车上,他们挨着坐了23个小时。
那人走得急,连身份证落在了座位的地上都没有察觉。苏初意捡起来,来不及叫他,他便已消失在熙攘的人群里。
苏初意站在原地四处张望,无迹可寻。她看了一眼身份证上的信息,陈静默。
静默,果然人如其名,长了一张言语不多的脸。
都说证件照是检验一个人是否真正好看的标准,不可否认,陈静默身份证上的照片,有一点点好看。
没想到她来到杭州去的第一个地方,并非她心心念念的西湖盛景,而是公安局。
她站在公安局的门口等了两个多小时,才等到了陈静默。陈静默换下了火车上那套老成的深色西装,穿了一件白色的卫衣,看起来年轻多了。他的双手插在裤兜里,在这个春末的午后,低着头慵懒地朝她走来。
陈静默站到她面前,还未开口,苏初意就迫不及待地拿出那张身份证,滔滔不绝道,“给,你的身份证。下次还是小心点吧,你可不是每次都有好运气的。指不定谁捡了你的身份证,拿去开银行卡,去洗钱呢。”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遇上我,算你走运。”
许是苏初意说话时的动作有点滑稽,陈静默那张冰冷脸,忽地被逗笑了。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露出浅笑,“所以,你打算让我怎么感谢你。”
陈静默的笑容如这人间四月天的春风,苏初意抬眼,杨柳生了新的嫩芽,和煦的阳光倾泻而下。
真是春意盎然啊。
03
苏初意一时之间,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她的本意并不是想要陈静默的感谢,“那个,不用客气,我不过是举手之劳。”
陈静默收好身份证,挥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弯下腰想上车,看苏初意大包小包的,又退了出来,朝她挥挥手,“要不要一起,送你一程。”
苏初意正对这个陌生的城市毫无头绪,对于陈静默的邀请正中她意。
司机是个四十出头的大叔,看陈静默拿着苏初意的行李塞进后备箱放好,开启了他这个职业特有的话痨模式,“你们这是从哪里来。”
“石家庄。”苏初意抢先回答,陈静默坐在一旁没有说话。
“嗯,来旅游的,不过是我一个人。这个人我不认识的,萍水相逢而已。”苏初意指着陈静默摆摆手,怕大叔误会了。她可是个清清白白,活了23年还没谈过恋爱的好姑娘。
陈静默瞪了一眼苏初意,一副我更不想和你有干系的样子。
车经过高架桥,经过这个城市的繁华,苏初意开了一点点窗,风吹进来,春微凉。
半个小时后,车在一个老小区前停下。陈静默下了车,头也没回。鬼使神差地,苏初意也跟着下了车。她拉着行李箱七拐八绕的,途中还差点被一辆自行车碰到。眼看陈静默越走越快,她快要跟不上了。
苏初意站在路口,跟自己猜心,陈静默刚刚是往左走,还是向右走。正当她垂头丧气,陈静默蓦地出现在她眼前,“你为什么跟着我。”
苏初意像是一个被抓住的正在偷东西的小偷,涨红了脸,“我、我、我,我才没有跟着你,这条路又不是只有你能走。”她指着来往的行人,“你看,来来回回的路人那么多,你怎么不说他们也跟踪你。”
说到最后,她自知心虚,慢慢地低下了头,说话声音也越来越低,“我的钱包丢了。”
陈静默扭头就走,走出了十来米远又折了回来,拉过苏初意的行李箱,“跟我走吧。”
很多年后,苏初意总回想起陈静默说的这句“跟我走吧”。那一刻,她所有的窘迫和不安,都烟消云散。
跟你走吧,哪怕是浪迹天涯。
04
陈静默住的房子,只有一个单间,是那种连卫生间都要共用的单间。太小了,大概只有十来平米,放了床和衣柜之后,逼仄得一个转身,两个人就会碰到。
苏初意坐在房间里唯一的那个单人沙发上,沙发断了一只脚,她差点摔到地上。陈静默找来一块木板垫着,苏初意盘腿坐,偷偷地打量陈静默忙碌的身影。
陈静默把苏初意的行李放在衣柜旁边的角落,转身在桌子上翻找什么东西。他晃了晃手上的钱包,对苏初意说,“走吧。”
刚刚跟陈静默来这个小房子的时候,居然一点都不害怕自己要去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就来了。
陈静默看她脸上略显惊恐,反倒是轻轻地笑了,揶揄道,“把你卖了。”
这一天,苏初意已经是第二次看到陈静默的笑了。火车上23个小时的面瘫脸,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
陈静默径直走在前头,示意苏初意把门带上。他走了几步,发现苏初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故意拉长了声音,“走吧。”
苏初意还是纹丝不动。
陈静默叹了一口气,“我这里地方小,你也看到了,我带你到这里附近的酒店去住。”
苏初意摇了摇头,看陈静默的样子,也不是很有钱,去酒店住一晚得多贵啊。她告诉陈静默,“我跟你实话实说好了,我可不是出来旅游的,我是要来杭州找工作的,我不回石家庄了。”
顿了几秒钟,继续说,“还有,在找到工作之前,我可没有什么钱可以还你。所以,你打算让我在酒店住几天。”
陈静默从柜子里拿了一床棉被摊在地上,往地上一趟,说了三个字,“你睡床。”
苏初意的脸红到了耳根子后,她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跟一个男性共处一室过。可不知怎么的,她从看到陈静默的第一眼起,就觉得陈静默是一个让她感到心安的人。
苏初意躺在床上辗转,透过窗帘的缝隙,一抹月光若隐若现地跳进来。
她知道陈静默也没有睡着,想了想,还是问出了那句话,“哎,白静是谁。”
陈静默一言不发,隔了许久,他翻了个身,“睡吧。”
05
苏初意在陈静默的小房子里住了半个月,十五天,三百六十个小时。在这三百六十个小时里,苏初意和陈静默同房共眠了一百二十个小时。
在这一百二十个小时里,苏初意偶尔会半夜醒来,指尖划过陈静默熟睡的脸,听着他温热而均匀的呼吸,就会觉得,在这个陌生的举目无亲的城市里,有了一些依靠,真实而温暖。
那天,陈静默从外面带了苏初意爱吃的绿豆糕和小笼包回来。刚进门,两个人异口同声,“我有个好消息。”
他们各自看了对方一眼,又同时开口,“你先说。”
苏初意眨眨眼笑了一下,拿了一块绿豆糕塞到嘴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找到工作了,阿里巴巴,人事通知明天开始上班。那,你的好消息是什么。”
“我给你找了个房子,就在这附近。我知道你现在身上没有钱,已经付了半年的租金,你安心住着。”陈境从裤兜里掏出钥匙,“现在要去看看吗。”
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可苏初意的心里,就是有点空落落的。她接过钥匙,“好啊,去看看。”
房子旧旧的,但好在还算干净。更重要的是,有一个小小的厨房,有她一个人用的洗手间,比陈静默住的地方好太多了。在这个地段,应该也不便宜。
苏初意拿出行李箱里的洗漱用品,摆在洗手台上,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钱,我会尽快还你的。”
陈静默愣了一下,“不急。”
陈静默带她去了绿茶餐厅,恰好碰上当天的活动。店里的第88桌,可免费享受一个情侣套餐。苏初意和陈静默,就是88桌。
陈静默看了一眼苏初意,对服务员说,“还是算了吧。”
苏初意飞快地踮起脚尖,吻轻轻地落在陈静默的脸上。她笑意盎然地对服务员说,“这样也算吧。”
她挽起陈静默的手臂,走向最近的餐桌落座,才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免费呢,这么好的机会,不吃白不吃。”
餐厅里的灯光暖黄暖黄的,升起一层薄薄的雾气,掩盖了苏初意的原本肤色。
陈静默一定看不到,苏初意的脸红成了桃色潋滟。
她说,“这面包诱惑,口感可真是绵软呢。”
06
转眼盛夏。
苏初意领到了三个月的工资,除了还陈静默垫付的房租,还有小两千的剩余。她想去西湖,看湖面烟波,漫步苏堤,和陈静默一起。
她站在陈静默的家门口,踌躇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敲了门。
过了十几分钟,陈静默才开门。
她把一踏粉红色的人民币塞到陈静默手里,盯着陈静默的眼睛,紧张到手心都是汗涔涔的,“那个,周末有空吗,一起去逛西湖?”
陈静默犹豫了一会儿,“周末啊,我现在还不知道,可能会没空。”
她着急地回答,“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有空,咱什么时候去。”
陈静默的眼神有些躲闪,苏初意再笨,也知道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苏初意抬眼,透过门的缝隙,似乎里面还有别人,依稀能够分辨,那是一个女孩子的身影。
她自嘲地笑着,“那你忙,我先走了。”转过身,失落地离开。
走到楼下,她想到什么似的,又蹬蹬蹬地跑回去。陈静默租的房子在六楼,没有电梯。每一层有十五级台阶,从一楼到六楼,九十个台阶,她是一口气跑上去的。
她站在门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敲门的声音很重。
陈静默开了门,一脸诧异地望着苏初意。
苏初意的气息一时不能平复,她拍着胸脯气喘吁吁地问陈静默,“陈静默,你有女朋友吗。”
脸上浮上一层淡淡的潮红。
陈静默摇摇头。
苏初意的眼角眉梢,全是掩不住的笑意。
后来的日子里,她极尽所能地对陈静默好。为他洗衣晒被,做了饭菜放到保温盒送给加班的陈静默。
平日里跟陈静默走得近的同事见了,“哟,换女朋友了。”
苏初意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她想,金诚所至,金石为开。
可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她怎么为自己打气,她还是被不大不小的悲伤包裹着。
07
这一年,真是流年不利。
苏初意第三次去公安局,是凌晨四点。
民警的电话打来,她正在做一场酣畅淋漓的梦。梦里,她追着陈静默的脚步奔跑,怎么跑都追不上。
苏初意到公安局的时候,看到陈静默的脸上挂了彩,大大小小的伤口有好几处,血已经凝结。他躺在走廊的长椅上睡着了,酒气熏天,醉得不省人事。
民警告诉她,陈静默跟人打架,那人伤得更多一些,嚷嚷着要赔钱。苏初意去附近的取款机取了钱,一直陪着笑道歉,那人才骂骂咧咧地走了,“算了,今天算我倒霉,碰到了一个疯子。”
是陈静默先动手的,不知道为什么。
苏初意也很想知道,是为什么。
苏初意坐在陈静默对面的长椅上,守了四个小时,等陈静默醒来。陈静默起来吐了两次,苏初意抱歉地对民警笑笑,把地上拖得干干净净。
陈静默又喊了一个人的名字,白静。
这是苏初意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从陈静默这里。
她把头埋进膝盖里,她的爱情,低到了尘埃里。
苏初意和陈静默一起回了陈静默的出租屋,她拿来棉花和碘伏帮陈静默处理了伤口,贴上了创口贴。
他们都没有说话,气氛安静得很诡异。
苏初意替陈静默收拾了屋子,床上有一缕黑色长发,她收拢得干干净净。
她轻轻地走到陈静默身后,双手环住他的身子。她眼眶湿润,闭上了眼睛。
她说,“我想把自己送给你。”
陈静默的身子僵硬,把苏初意的双手放下。
她的心情,像是向燃烧得红火的闪烁的木炭上浇了一瓢水,突然熄灭。
陈静默张了张嘴巴,想说些什么,苏初意伸出食指放在陈静默的嘴唇上,“你什么都不用说,我懂。”
他不爱她,他有他自己心爱的姑娘,她懂。
就算等得很久,有时候也只是一场空,她懂。
她不是聪明的姑娘,只会用很笨的方式去爱陈静默。
爱得很糟糕,她懂的。
在回去的路上,凉风习习,苏初意闻到了浓烈的桂花香。她抬头,路旁的梧桐叶发黄,在风中打颤。
她惊悟,原来已是深秋。
08
苏初意再次见到陈静默,是两个多月后。
杭州这一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特别早。好像是刚入了冬,就寒流来袭。
陈静默打来电话,“苏初意,我们去苏堤赏雪吧。”
苏初意握着电话,欣喜得说不出话来。她历经了杭城的春夏秋冬,却还没有去过西湖,看苏堤春晓,赏断桥残雪。
因为,她只想和陈静默一起去啊。
苏初意穿了她觉得最好看的驼色大衣,第一次笨拙地化了一个淡妆。她的心是湿漉漉的,她太想把最好的自己,展现给陈静默看。
陈静默见到苏初意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去非洲了,外派。”
苏初意盯着陈静默的眼睛看了很久,一秒,两秒,三秒,她声音哽咽,“去多久。”
“不清楚。”隔了许久,陈静默才淡淡地开口。
他们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们肩并肩坐着,苏初意晃荡着双腿,吹着两岸和风。她侧过头看陈静默,恍惚间,她看到陈静默的双眼通红,似乎是哭了。
雪越下越密,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落在陈静默的眉眼间,覆盖了他们来时的路。
苏初意想说点什么,可最终,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想说,她原是来旅行的,却临时决定留下,从看到陈静默的第一眼起。
她想说,她的钱包也没有丢,她就是看上陈静默了。
她想说,那个在火车上的四月的清晨,不眠的夜晚。
最后,她说,“我先走了。”
他说,“嗯。”
就这样轻描淡写的再见,都没有好好地告别。
从此山高水远再难相见。
09
其实,苏初意并不懂那天清晨陈静默想说什么。
陈静默想要告诉苏初意,白静是他的前女友,曾经的白月光,但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他想告诉苏初意,白静是因为他太穷给不起富足的生活才离开他的。
他想告诉苏初意,那根长头发是白静被新的男朋友甩了在他房间里哭诉留下的。
他想告诉苏初意,他那天打人是因为被白静的前同事嘲笑带了绿帽子。
他想告诉苏初意,他和白静的所有故事。
他有很多很多话想要说,他的敏感,脆弱,沉默寡言,皆来自一个破碎的原生家庭。
但是,他没有说。
他也没有让苏初意等他。
他不敢保证,等待的过程,漫长无果,遥遥无期。
公司刚好有外派非洲常驻的机会,他不想错过。他只是去几年,挣够钱就回来。他想给苏初意买一个大大的带落地窗的房子,他不想她跟着他吃苦受累。
挣够娶苏初意的钱就回来,他想。
苏初意什么都不知道。
10
从春暖花开到夏凉如水,从秋叶枯落到冬寒清冷。
时光流转,四季交替。
苏初意没有等到陈静默。
在陈静默离开的第三年,苏初意终于明白了,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皆大欢喜,爱而不得才是人生常态。
她嫁给了那个相亲时说她很特别的男人,他沉稳的样子很像陈静默。
往后余生,她把幸福写在脸上。
花开四季,绿树常青。
生命沉静,再无别离。
在没有陈静默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