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母亲去烧火,母亲说,你一定有利益。我不懂,就问,什么叫利益?母亲说,对自己有好处呗。我说,嘻,我们约好了,晚饭后去西庄看电影。母亲说,看看,要不早跑了,还管烧火。
母亲不识字,何以知道“利益”这样非口语的用词?我想,是学的,琢磨着别人在什么场合用,有几次就学会了。至于“利益” 两个字怎么写?母亲是不会的,因为她没上过学,估计她老人家“上下左右、东西南北”之类的字,能认十几个就很不错了。
母亲不识字,但女工活会得不少,什么绣花、编草鞋、编篓子、纺线织布都会的,起码比身边的几个婶子大娘手巧,会的多。我们小时枕的枕头,雪天穿的缝了羊皮底儿的草鞋都是她老人家编的,至于现在还存着的带字的大粗布的口袋,就更是母亲的杰作了。
不过,没文化,就是不行。妈妈常有不明白的问题。看电影《南征北战》,里面有一句台词:“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回家后,她琢磨半宿,不解其意,何为“不出我的塑料?”打倒“四人帮”,广播里常有“一小撮儿”之类的宣传用语,老人听了,颇为费解:“一小葱儿”就招人这么恨吗?大葱、大蒜怎么办?怎么跟吃的东西还较劲呢?
电视应该是中老年喜欢的“读物”吧,不认字幕,看人总看个七画八画的吧,或曰感兴趣吧,不行,母亲一看电视就打盹,其唯一的爱好就是干活,只要占着手就精神,否则坐在炕上就迷糊。有一次,她老人家勉强陪我看了一场拳击赛,末了问我,怎么拉开还打呀?!
母亲在乎北京老姨来的信,只要来一定让我们逐字逐句读给她听。最后,叮嘱我们回信,并从我们的回信中提出好多毛病,什么先问老姨身体,再问工作,再问全家,接下来再说事,别东一句西一句,最后说“别不多谈”、“此致,顺祝万事如意。”不识字却挑剔得头头是道,就像她老人家教我们编篓子,打底、委角、编帮、収沿,有条不紊,圆满完整。其心细、认真和“懂的”,叫我们异常惊讶。
母亲不识字,我识字又会怎么样呢?
母亲贴饼子煳红薯或是焖米饭,需要大火的时候,她就慢慢地在灶台前,边烧火边思考问题,有一次思考问题在走神。我看见了,就问母亲:你怎么愣神呢?后来知道,在母亲的辞海里没有“愣神”一词,只有“愣食”,而“愣食”是鸟的专属动宾词组。所以,母亲听了,当时就火冒三丈,没礼貌的东西!能说你妈妈愣食吗?妈妈是家雀啊。起来就想打。我莫名跑开,只有在一个角落里暗暗流泪,悔恨自己学话是“照葫芦画瓢”,其实,我并没有太大的错,只是母亲没文化不识字,会的词语不多,对词句太敏感了。
母亲虽然不识字,但供我们哥四人都高中毕业,其中两个还考上学,混上公职。毕业后上班两三年就有人给操持对象了,和弟弟议论时,被母亲听去一言半语。回头,母亲关心地问,什么有学历?没学历的?是说有没有病吧?我和弟弟对视,什么对什么呀!
母亲八十岁就没了,光脑栓塞就得了三次,最后连语言能力都没有了,一天都不说一句话,问紧了,蹦一两个字。这倒好,不认字,连话都不说了。整天炕上一坐,给饭就吃,自己一人在家,来串门的,她听见马上咳嗽一声,算是告诉来者,屋里有人,不要拿我们家东西……
母亲去世三年后,人们谈论起她老人家,说到老人家留给人们的大致印象,大多数人仅仅给句“手巧和勤奋”的评语,“心灵”一词没人舍得给老人家往头上安。有人说,如果要是认字呢?人们哑然,谁也没给出答案。
母亲带着她老人们面对文字的“青光眼、白内障”作古,但是,老人家的后来人识字有文化呀,尤其是她有一个孙子小徐可,已经是写了200多万字的网络小作家,这已经足已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了。每当给母亲烧完纸,我都要深情地看一眼母亲的坟头,我依稀看到有一缕青烟在袅袅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