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她背对着我坐在沙发上,手里玩着手机,漫不经心地说,医生说,再也不能染发了。
我哦了一声,说,那,你别染了,全白的话,也挺时尚。
她叹了口气,拿来一个袋子,里面全是药,有的是片剂、有的是胶囊,是每天必须得吃的。
我舔了舔嘴唇,说,是啊,一直这样就好了。
前些天,她气呼呼地打来电话,语气里满是挫败感,唉,我去买菜,都回到家了,才想起来钱付了,菜倒是没拿。
我安慰她,这有什么,你都60多岁了,我才30几岁,也经常丢三落四。
你的脚好一点了吗?我又问。
她嗯嗯,说,好多了。
她的牙口很好,啃起骨头来利利索索。平日还喜欢吃蚕豆、嗑瓜子,喜欢面条煮的硬一点,更喜欢吃麻辣火锅。
自从病后,不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多,各种干果都被医生划入禁食的范畴里。麻辣的东西,也不能吃了。
住院时,一个护士喊她老太太,她回来坐在沙发上愣了半天,呢喃着,怎么就叫我老太太呢,我有这么老吗?
在同龄人里,她算是显年轻的,头发染了,烫着卷发,妆容精致,衣着合体。
我也从没把她当成已过花甲的人,因为从前去商场时,导购都热情地喊她,姐,您来了!
我偷眼望去,她的头发一大半都花白了,脸在激素的作用下肿胀着,眼角的皱纹细密纵横,脖子上的肉松垮垮地微微颤动着。
听她胡说呢,你都老太太了,我都成阿姨了呢!不过就是住院没化妆嘛!我极力调动着词汇,尽力让语气稀松平常。
2路过商场时,无意中从高大的落地窗前看到自己的身影,因为长期对着电脑,眼袋越来越明显,下巴上有赘肉,皮肤干涩,身形微胖。
导购招呼着,姐,看中哪一件可以试穿。
我心里暗自恼火,姐?我有那么老吗?
出得门来,不由自主地又看了看自己,心底一阵黯淡,奔四的年纪,可不是老了嘛。
我都老了,何况是她。
可我不想让她老,也不想让自己老。
妈这个病,记忆力减退,消化道出血都是并发症,最终会肝昏迷,甚至衰竭……他拿着病理报告端详着,安静的空间里,随着他嘴巴的一张一合,像是空中响起炸雷。
你别说了行不行,你能不能说点风花雪月,别让我知道行不行?我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烦躁不安地站起身来对着他摆手。
真是胡说,什么并发症,一派胡言。
消化道出血仅仅就是吃错了东西而已。
胡说,胡说!
好,就是,风大,又冷,别感冒了!你就在家里休息。我很高兴她做出这样的决定。
前些年,郊区新开发了一处墓地,她和诸位亲友一起买下了好几个位置当家族墓地,包括她自己的!
她说,我死后,要葬在父母身边。
自她病后,每一年的清明,扫墓时,她跪在外祖父和祖母的墓前都泣不成声。
我真讨厌她哭哭啼啼的样子,头发在风里哆嗦着,身子在漫天的黑色蝴蝶里抖动。
不去,最好。
3那一次,和他狠狠吵过一次架,我摔门而出。
走到小花园时,给她打电话,郑重其事地说,我准备离婚,不想过下去了!
我气愤地说了很多两个人渐行渐远的事实,言之凿凿的表示离婚后要到外地去生活,自己打拼,要挣很多钱,过更好的生活。
两口子过日子*不吵架的,多想想他的好,还是不错的!气头上,别争执,出门逛逛街,看中什么就买,我给你钱……她一字一顿的说着,似乎在尽力用更文学的方式说出来,以免她平日里舞文弄墨惯了的女儿听得不顺耳。
你不明白,我不努力怎么办?任性辞职之后,总得一步步提高自己的能力吧。我叹了口气,心想,和她多说无益,不如到商场逛逛,散散心。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们老了,要钱做什么呢?我虽然生病要花钱,可是,还是能负担你的。你不要整天对着电脑写东西,我听人说,对大脑不好的。我以后每年……
没等她说完,路边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我连忙说,走了,我去吃个饭,逛个街。
我到了商场,吃了个饭,自己看了场电影,吃着爆米花,喝着可乐,把不愉快早就丢到脑后。
晚上回到家,一看,她发来好几条短信……
心情好一点了没有?吃饭了吗?
有看中的衣服吗?自己拿不准的话,就拍照片来,我帮你参谋参谋。
我回复了一句,我忙着写稿呢,不说了。
她当真再也没有骚扰我。
第二天,她又打来电话,东拉西扯了半天,不经意地说,等你写不动了,我每年给你打上5万块钱。
哎呀,你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我就阿弥陀佛了!我苦笑着,语气干脆的说着,你现在每年给我五万块,以后呢?你走了,我怎么办?我这么大人了,难道要啃老生活吗?
我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她很认真的回答,我都跟你爸爸商量好了,就算我死了,也会给你留下几十万存款,还有房子,够你吃喝了。写作很费脑子的,别太累了。
我好半天都没说话,鼻子发酸,嗓音变得粗哑,为了让她听不出来,只好假装急切地说,好了,我知道了!哎呀,我肚子疼,想拉屎,挂了,不说了!
484岁的大舅特意打去电话,让她一起跟着扫墓。
大舅说,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扫墓,今年想和最小的妹妹一起到父母的墓前祭拜。
于是,她答应了。
外祖母是祖父的二房夫人,原本是听说她不能生育才娶进门的。不料,进门之后,陆续生了五个孩子。兄妹十人,一大家子人,几年不见,经常会忘记新成员的名字。
四舅数年前因车祸去世。
外祖母也在86岁那年,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幼时,我常常感到烦躁,家里亲友太多,过年过节,一锅饭根本不够吃。为了把小卧室的床让给远道而来的亲戚,我和妹妹常常四处打游击,甚至到邻居家借宿过。
客厅打扑克、餐厅打麻将、小卧室一堆孩子下跳棋,还有大卧室,几位长辈啪啪啪的下象棋……家里永远像菜市场,没有一刻清静。
当年拍合影时站在队伍末尾的小不点表妹,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
那些往日经常聚在一起的人,东南西北地散开了。
有些明明转身就看到的人,像是悄无声息的,需要静静想上几秒钟,才确定,哦,他们已经不在了。
我们有时会谈起,谁谁最喜欢吃这个了,某某呀,就是个闷葫芦……说着说着,都沉默了。
5二十出头时,我经常写些莫名其妙的文字,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比如,活着的意义?什么是聚散离合?
三十岁过后,当真历经生死,看淡聚散,才知道,*什么高潮迭起的聚散离合,*什么痛不欲生的生离死别。所有的泪水,都随着时光的更迭,默默咽了下去。当目光不再如少年时清澈,当我们不再年轻,不再不谙世事,才渐渐明了,平淡到衰老,是最后的惊心动魄。
我有相当长的时间,一夜一夜睡不着,什么都不想吃,被焦灼折磨到不能自已。
而是想到,明知道她一天天恶化,不知哪一天,体内的炸弹就要爆炸,我却无能为力。
我可以写尽一千种悲欢离合,可以安排书中主人公的死生大事,但,终究是在生死离别面前,虚弱到几乎窒息。
说完之后,她冒出一句,你很看得开啊!
楼下的白玉兰粉雕玉琢一般如婴儿的脸,嫩嫩的,娇憨可爱,一朵一朵的花开,洁白耀眼,在北方灰暗的空气里煞是好看。
我说,信!
今生能够相遇,做亲人、做爱人……哪怕是人群中的一个回眸,都应该是几世修来的缘分。
来之,安之!
远走,不送!
我们一定会天上见,不急!
我此刻要做的,就是收起眼泪,过好这一生。
后记:
这篇文章写于2017年4月,那时,母亲还健在,我们还在为她的健康而东奔西走。昨天是鬼节,要祭奠亲人,我的母亲也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母亲在世时,无论我是二八年华的少女,还是奔四的中年妇女,在任何一个时间的端口,我都是她的孩子,可以随时打电话和她聊天,回去探望她。内心安定而踏实,我知道,我在这颠沛流离的世间,有一天失去工作,失去爱人,都没关系,因为有母亲在,我就随时有退路。
母亲去后,我比从前更加努力、更成熟。因为我明白,此生再无退路,除了坚持走下去,这普通的一生里,我又有什么可以依傍的呢?
母亲去后,我想吃她做的水煎包,想吃她做的酸菜牛肉,想吃她包的饺子……想让她帮忙参谋一下衣服,想陪着她一起出门逛逛。只可惜,那些曾经习以为常的食物,永远再不会吃到一样的味道。那些失去的,那些刻骨铭心的,那些痛彻心扉的……都随着她的远去而一点点消逝。
翠脆生生:中年美少女一枚,现居银川。
出版《两个人的江湖》《我们忘了,爱在婚前》等书,新书《美好的人,都不会孤独终老》《把平凡的日子过得像诗一样》新鲜上市,各大网站和书店均有销售,其他文字散见报纸及杂志!
情感类:翠脆生生,ID(ilovecui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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