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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云市三江县。
殡仪馆内的凉意扑面而来,日光灯打在大堂,照得在场的活人脸色皆是白了一度。
今日,馆里收了两具特别的尸体——来自三江武警大队。二十出头的两个小伙因公外出,遇见有人抢劫,便拔刀相助,没曾想对方竟是暴徒,几个人围着他们,活活将人捅到断气,而获救的人却早已吓得不见踪影。
南絮是被馆长临时叫回来的,看到站在门口那头发花白的馆长,没多想便叫了他一声。
殡仪馆内切忌吵闹,虽然南絮的声音不重,但还是引得大堂内的人纷纷回头。
南絮穿工作服的手顿在半空好几秒,甚至微张的嘴巴都没来得及闭上,就这么盯着眼前那抹军绿色的身影。
南絮因为太过震惊,郁昭的名字她试了几次愣是没叫出口。
还是馆长摇了她一把,南絮才回神,“这是武警大队的郁营长。”
都是营长了啊。
听到这个称呼她竟然有些恍神,都过去这么久了。
在她发愣间隙,眼前叫郁营长的男人开了口,“这位是?”
南絮猛然看向他,似乎是不敢置信他会问出这问题。馆长又推了一把南絮,她踉跄了几步,几欲撞向那坚硬的胸膛,但男人丝毫未动,军靴仿佛钉在水泥地板上。
南絮白着脸,再次与男人的目光对上,这次,她组织了语言,“我是三江殡仪馆的入殓师,我叫南絮。”
只见男人站姿笔挺,不带任何情绪,机械化地介绍自己,“三江武警大队,郁昭。我的两位兄弟,麻烦你了。”
郁昭看着南絮跟在推床后头离开,期间她转过来两次。直到她消失在拐弯处,郁昭紧绷着的肌肉才剧烈抖了抖。
只剩下郁昭一人时,他才跟着馆长去了南絮的工作室。
按照规定,给遗体做清理美容,亲属理应回避,但郁昭身份特殊,馆长没敢拦。
工作室上的小窗口没有拿报纸糊上,郁昭望进去,里头的人尽收他眼底。
刚进殡仪馆时,他看到墙上工作人员的照片,南絮的证件照在一众人里格外瞩目,这让他的大脑空白了好一瞬。
馆长说,南絮刚刚下班了,可郁昭却坚持要南絮回来。
照片下写的是“先进员工”,证明南絮在殡仪馆待的时间不会短,来这之前,他一直以为南絮早就离开了云市。
工作室里的南絮,穿戴好工作服,套上橡胶手套和口罩后,右手握住左手手腕,朝她眼前的逝者,认真又庄重地鞠了三个躬。
从拿清洁皂清理尸体,给尸体作防腐处理,再到遗体美容,南絮的每一步动作娴熟而又冷静。
他不在的这几年,她倒是改变了许多。
南絮忙完走出殡仪馆时已然是深夜,她很少有忙到这么晚的时候,大门墙壁的紫藤萝上头,充斥着此起彼伏的蝉响。
南絮的自行车就在门口,她还没接近,就听得一声车喇叭,在静夜里把南絮着实吓了一跳。
车窗摇下,南絮呼吸半窒,动不了步伐。
“南絮,上车。”
南絮未动,郁昭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不要让我叫第二遍。”
车门关闭,南絮还是有些蒙,倒是郁昭,从仪表盘的凹槽里拿出烟盒,倒出两根烟,一根递给南絮,一根叼在嘴里。
南絮却摇头,“我早就戒了。”
郁昭笑了声,转而将多余的那根别在耳朵上,接着又问,“你回来多久了?”
南絮听到这话,不解地回头,“什么回来多久?我一直都没离开啊。”
郁昭的笑意淡了下去,看了眼身旁的女人,最终他道:“我回来有几个年头了。”
南絮睁大眼睛,“郁晓都没和我说起。”
郁昭吸了一口烟,握烟的手伸出车窗外,掸了掸烟灰,听到郁晓这个名字,他沉默了半晌,“你和他在一起了?”
南絮摇头,“怎么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
话戛然而止,郁昭看向她,“怎么不继续说了?”
南絮撑着头抵在窗沿上,她的心也彻底冷静下来,“你呢,刚刚怎么装作不认识我?”
郁昭将手抽了回来,夹烟的手挠挠发痒的眉头,因为鼻梁挺,郁昭的半张侧脸大部分都淹没在阴影里。
郁昭在嘴里闷了口烟,过几秒才缓缓吐出,模糊了他清俊的五官。
他说:“不是你说,咱俩完了吗?”
南絮怔住,良久她才沙哑开口,“你明明答应我,两年后会回来。可你没有。”郁昭发动了车子,军车的轰鸣声总是格外响,但南絮还是听到了他的回答,“我回来过的,但你不在,所以,我当真了。”
2
南絮躺在床上一直没睡着,翻来覆去脑子里都是郁昭的样子,他说他之前回来过,而且现在回来有几年了,可她却一点都不知道。
想了会,她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郁晓,你老实告诉我,你哥回来云市的事,你知道吗?”
“什么?他回来了?我和我哥关系不怎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有没有回来关我什么事啊?”
南絮一时语塞,她急虫上脑倒是忘了这一茬,是她着急了。
只听电话里的男声打了个哈欠,便急急挂了电话。
按掉屏幕,郁晓脸上的笑容褪了个干净,他阴沉沉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男人。
郁昭和郁晓,是一对双胞胎,他们俩长得一模一样,可又完全不同。
郁昭讥笑出声,“你这骗人的功夫,丝毫不见退步。也难为你了,瞒了南絮这么久,你这网铺得够大的,一点风声都不让她知道。”
其实,年纪往上长去,郁晓的模样和郁昭还是有点差别,郁晓偏瘦白一些,头发稍长,扎了个小辫,文身缠满整条手臂。
郁晓起身想给郁昭倒酒,郁昭手一挡,“要开车。”
“现在你在部队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我这个弟弟怕是要招待不周了。”
郁晓笑着想要捏紧酒瓶盖,郁昭却突然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瓶子应声落下,碎了一地,酒精味瞬间飘满整间屋子。
郁昭虽然声音不重,可字字却带着阴冷地警告,“少给我扯有的没的,我还不清楚你,怎么,在云市混出些名头,人都敢杀了?”
“公安那边说,那几个捅人的交代了,是你的手下怂恿,你黑的白的都玩我懒得管,但我警告你,玩出人命了,别想我救你。”
郁晓的眼神彻底变冷,他用力将郁昭的手掰扯下来,“你不就担心我会殃及到你么?郁昭我告诉你,没有就是没有,话说完了吗,说完了滚。”
郁昭稍稍活动了下手腕,眼角跳动,“你很忌惮我?因为南絮?”
郁晓本来强忍住的情绪这时突然爆发,他揪住郁昭的领子,脖子上的青筋因为他愤怒的情绪暴露无遗,“你既然已经走了,就走得彻底一点!现在算什么?你们特么十五年前就已经完了!”
郁昭低头看了眼他的拳头,“不出这档子事情,我还见不到她。还有,南絮不知道,可我清楚,当年是谁,谎报了我的信息去做的兵检。
“这么多年,你替代我在南絮身边,是时候,该把她还给我了,我的好弟弟。”
郁晓脸色瞬间煞白,他怔然地松开郁昭,看到郁昭瞳孔里自己失态的情绪,“十五年了,她怎么可能还喜欢你,不可能的。”
郁昭开门的手停了下来,他回头,“怎么不可能?再说你顶着一张和我一样的脸在她身边这么久,她都没爱上你不是吗?”
怒吼声在郁昭关上门那一刹那响起,郁昭眼眸暗了几分,他的南絮,终于在阔别十五年后,再一次回到了他的世界。
3
千禧年,很多事情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三江镇正式改名为三江县,这历史性的一刻将永远载入县志。
也是这一年,三江中学高一开学不到半个月,转来了一位跋扈的女学生,姓氏很特殊,姓南,叫南絮。
南絮没有父亲,她有记忆开始,就只有母亲。
在三江县这个小地方,一传十十传百,人人碎嘴一句,流言蜚语就多了。
好言相劝解决不了问题,她们都是女人,必须要有一个担当起保护的角色,柔弱的母亲是南絮的命,所以她就必须坚强,她要让其他人都怕她。
所以当有个女生说南絮是婊子养的,南絮把她打到耳膜穿孔。
南絮的名头,在这小小的三江县高中圈里算是打响了。
这三江中学的成绩虽然不怎么样,但名声却是响当当,在南絮来之前,学校里的一对双胞胎兄弟总是大伙讨论的对象。
不是富人家的孩子,相反,特穷,穷得叮当响。父亲是个残疾人,靠政府的补贴过活,母亲在一家宾馆当清洁工。
哥哥郁昭,性子冷,成绩在班中斐然,不闹腾。
而弟弟郁晓,十里八村有名的混混头,抽烟喝酒样样都来。
大家都知道,这两兄弟,感情不和睦,在学校谁也不理谁。
南絮来的第一天,有节体育课,她看到了三步上篮的郁昭,跳下来的那瞬间,头发上的汗水在阳光下有了七彩色,闪进了南絮的眼睛里。
南絮被分到了郁昭的班级,因为长得高,她坐在最后一排。
三江中学有个不成文的传统,只要不影响课堂纪律,对于位置的事情,老师不管。
于是她擅作主张,在一节课后,搬着课桌来到郁昭旁边。打了个响指,凑过去看了眼他作业本上的名字,“郁昭?这名字还挺文艺。”
郁昭认真做着作业,仿佛南絮是空气。
南絮是个自来熟,也不管郁昭生不生气,她每天总有说不完的话,往郁昭这边倒。
郁昭主动开口,是对南絮说:“你真的很烦。”
虽然不是什么好话,但还是让南絮惊喜万分。
“烦就对了。”
郁昭鲜少施舍给她一个眼神,“你有毛病?找骂?”
“你看不出来我喜欢你吗?”
可郁昭依旧油盐不进。
都说混混、太妹,天下一家亲,一根烟的事情,两人便认识了。
小卖部后头的车棚里,南絮抽着烟感叹,“郁晓,你哥也太难伺候了。”
郁晓烟瘾大,这会第三根烟了,他半开玩笑地说道:“我和郁昭长得一模一样,他不领情,我也一样啊,何必守着他呢。”
南絮却摇头,“别人都说你们长得像,可我第一眼就能分别出你们,怪邪乎的,可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郁晓抽多了烟,嗓子哑,“别特么跟我拽文啊,和郁昭一个德行,看着闹心。”
“闹哪种心啊?”南絮咯咯地笑着,手指弹弹烟灰。
南絮的眼神没有在他身上,而郁晓看她的目光深了些,猛吸了两口烟,没有再开口。
不知是谁先传出来,南絮和郁晓在谈恋爱,说郁晓转性了。
有人说,也就南絮有本事,能让这两兄弟处在同一空间里。
郁晓找南絮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郁昭都在旁边安静地做着作业。
两人的欢声笑语悉数传到郁昭的耳朵里。
郁昭虽充耳不闻,但他自己都没注意,圆珠笔已经被他捏得有了裂痕。
而那只圆珠笔,是南絮的。郁昭自己都不知,他拿错了笔。
南絮余光注意到了他的指节发白。
一天晚自修下课,南絮走在回宿舍的路上,郁昭冷不丁地从后面出现。
他一把拉过南絮去了个阴暗的角落,南絮是个门清的主儿,她嗤笑一声,“啧,干吗呀这是?要吃了我也不能在这里啊!”
郁昭却道:“南絮,你以后不要把郁晓带过来,打扰我学习。”
南絮笑意减淡,“你就是要和我说这些?嘁,教室你们家的?下课都不让我们说话了?郁昭你是我什么人啊!”
黑暗中的郁昭,不禁握紧了拳头,可语气还是没有什么情绪,“你要是喜欢这张脸,你完全可以去和郁晓在一起,在我这叽叽咕咕说什么喜欢。”
南絮又笑了起来,“你吃醋啊?”
郁昭不答。
“吃醋的话我可以让你管。”
见郁昭没反应,南絮装作没耐心等他,“不说我走了,大晚上地在这喂蚊子,痒死了。”
接着她被一股蛮力再次扯进了黑暗里,郁昭的吻凌乱却又带着非常明显的侵略意味,像是要把南絮揉进骨子里,少年的手颤抖地捧住少女的脸,拇指覆上她的眼睛,轻轻抹捻,触上她光滑的肌肤,差点烫了手。
吻到南絮的嘴唇有些红肿,他才放开她,将南絮的模样深深印进自己的眼睛里。
郁昭再一次咬上南絮的耳垂,“你只能喜欢我。”
4
郁昭和南絮在一起的第二天,郁晓便知道了。
还是南絮找的他,“哥们我欠你个人情啊,你说的这招还真有用,郁昭果然是喜欢我的。”
南絮其实一直纳闷两人的关系,“你和你哥到底怎么回事?”
郁晓难得会说一句古语,“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不是!一个好学生,一个小流氓,能玩到一块去吗?就算亲兄弟也不行。
郁昭和南絮在一起三年,但两人也吵了三年,两人脾气都不好,谁也不让谁。
南絮和郁昭闹矛盾后就课也不听趴着睡觉,有个半天不会理他,夏天蚊子多,她的小腿被咬得全是包都忍着不动。
郁昭偷偷瞄她一眼,面不改色地将笔扔在地上,云淡风轻地来一句,“笔掉了。”
他拿着风油精,躲在窄小的课桌底下,一点一点给她涂抹。
南絮趴着看底下的男孩,忍不住笑出声,郁昭没好气地抬头,看她的表情实在欠揍,快速伸头在南絮的嘴巴上咬一下。
没人发现这底下的小秘密。
而且南絮每次吵完架都会来一句,“郁昭我们完了。”
郁昭拿笔记下,“第二百二十四次。”
在“正”字上写下一笔。
南絮吐吐嘴,“郁昭你也太小气了。”
郁昭却将她搂入怀里,磨着她的鼻尖,“只是对你小气。”
直到郁昭收到入伍通知书,班主任满脸凝重地将通知书拿去给了茫然的郁昭。
郁昭看到通知书上的名字,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郁昭从来都不会主动挑事,更不会主动去打架,但这一次,他抄起家里的铁棍,去找了自己弟弟。
郁昭将满脸是血的郁晓踩在脚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躺在地上的郁晓捂着前胸,抽笑起来,“郁昭,你、你打了我,我身上留了疤,这会想换也……换不了,咳咳咳……”
郁昭加大脚力,“你真的是在找死!”
“凭什么你能得到南絮?从小到大,爸妈眼里只有你,其他人全都只看到你的好,我算什么?买一送一来的?凭什么!我先喜欢上的她,你怎么能把她抢走。
“我告诉你,逃兵役是犯法的,还要罚款,这么多钱,我们家赔不起,除非你把房子卖了,哦、你还要坐牢,我们全家都喝西北风去,你要去告诉南絮也无妨啊,反正她不喜欢我,说了跟没说有区别吗?哈哈哈......”
郁昭终究还是收了脚,扔掉铁棍。这时他才惊悟,郁晓对他的恨有多深,除开这张脸和血缘,他俩就是仇人。
郁晓的极端,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甚至为了让郁昭离开南絮,能冒如此大的风险去做这件事。
郁昭惨笑,“你就是个疯子。”
正如郁晓所了解地一样,郁昭确实没有和南絮说起这其中的缘由,说不说事情都已无法挽回。
和郁昭的预料相差无几,南絮不同意他离开,“郁昭,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过和我一起待在云市的!”
郁昭抱住她,几近哀求,“南絮你可不可以等我两年?我会回来……”
可南絮却红着眼推开他,“万一你不回来了呢?那我是不是要一直等下去?”
郁昭快速摇头,极力证明自己,“我会的!我会回来!”
南絮哭着说:“如果两年后我见不到你,我们就完了。”
5
南絮接到郁昭的电话并不意外,那天晚上他主动要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她还记得自己对他说:“这不像你啊,郁昭。”
郁昭说:“人都是会变的。”
南絮接着问他,“那心呢?”
他没有回答。
郁昭打给南絮是想让她参加那两位过世官兵的遗体告别仪式。
这天,她一身黑色过膝素裙,早早地来到了现场,郁昭说会在门口接她。
今日的郁昭穿了正式的军服,南絮大老远就看到了他。
“怎么想到让我也来参加?”
“你给了他们最后的体面,他们肯定也希望你能送他们一程。”
葬礼肃穆,一批又一批吊唁的人,时不时传来啜泣声,这让南絮的心就这么酸涩了起来,她不由想到了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这个世人不待见的行业。
“郁昭。”她轻轻唤了一声。
“我在。”郁昭依旧盯着前方,一动不动。
南絮嗓子突然就哑了。
“当时我选择入殓师这行,是因为怕你死了,我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如果郁昭死在了外头,作为入殓师,有这么一丝渺小的可能,她可以送他最后一程。
当初年轻女孩的心思,总是这么单纯却又诡异。
“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你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云市。
“不过现在我看到你好好站在我面前,我什么气都消了。”
郁昭偏头看向身旁的南絮,她的眼眶一圈都是红的,嘴唇悄悄颤抖,努力隐藏住自己突如其来的难过与伤感。
她带着对他的埋怨,过了十五年。
郁昭的心,碎得一塌糊涂,袖口下的手掌早已攥得死紧,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以后不会了!”
南絮说她等不了那么长时间,可她还是等了。
6
遗体告别仪式持续到下午,南絮看郁昭一直没闲着,好几次她发现郁昭的眼眶红了又红。
那是他带的兵,每一个都像他的兄弟一般。
有个小兵告诉南絮,逝者中的一位,今年刚满二十岁,从他刚进部队,就在郁昭亲自带的队伍里。
郁昭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南絮这时才瞧见郁昭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她的心又毫无预警地抽住,只听他说:“这边事情差不多了,等会我送你回去。”
南絮没拒绝,她也正好有问题想要问他。郁昭不是一个主动的人,从重逢到现在,也不过数日,可他字里行间、言行举止都透露着他想要靠近她。
南絮本就心思敏感、反应极快,对方又是郁昭。
她虽然不知道郁昭具体想要干什么,可自从见到他后,她便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心里亦隐隐了有一个猜测。
于是她主动提起,今晚亲自下厨,问郁昭方不方便留下吃饭。
郁昭换了身常服,跟着南絮进了屋子,“既然你都说了,不方便,也得方便。”
南絮也有三十二了,听到这样的话,她的脸还是热了热,她“啧”了声,有些感慨,“郁昭,你真的变了很多。”
郁昭靠在门边,“哦?”
她从冰箱里拿出蔬菜,放到水槽里洗,没有回头看后面的男人,平静开口,“你以前说句情话都是我求天求地,才肯开金口的。”
她在静待郁昭的下文。
郁昭轻笑,“你在试探我?”
南絮切菜的手一顿,转而放下菜刀,回过身,“试探又如何?”
南絮脸上没有笑容,这让郁昭本来上扬的嘴角恢复到往日的紧抿。
只听她继续说:“郁昭,我不年轻了。我不是以前那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爱恨情仇全都可以挂在脸上。
“你想要试探女孩的心思,我劝你不要浪费在我身上,外面姑娘一大把,我这个半老徐娘不合适。”
南絮说完有些口渴,捞起旁边的冷水“咕咚”喝了两口,逼着自己不去看郁昭脸上复杂的神色。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几个家常小菜,菜量也不多,刚好两人份。
“郁晓经常来你这边吃?”
“偶尔。”
“这么多年,你就没考虑过他?”
南絮放下筷子,声音不轻不重,但郁昭能感觉到她有了情绪。
“郁昭,你到底想说什么?”
“南絮,我的心没变。”
南絮一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回答她之前提出的那个问题。
她没说话,双手撑在桌面上,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只见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已经起皱发黄,可南絮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当年郁昭记录“正”字的本子。
郁昭总说,等到以后结婚,他得要看看,南絮总共说了多少句“我们完了”。
南絮眼睛倾涌出一股酸意,她咬着牙看着他翻开,最后的那个“正”字,还缺一横。
“南絮,当年你说的话其实我没当真,所以我没舍得补充完这笔划,我今天来,就问你一句,我们真的完了吗?”
南絮抽了一口气,捂住了发红的眼睛,再拿开时,不仅眼睛,就连鼻头都是泛着红的。
“郁昭,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凭什么觉得我还喜欢你!我也是有生活的,我不可能抛下我的母亲去寻找那所谓的爱情,十五年!不是五年!你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就算想找,没地方去找你知道吗?!你说你两年之后会回来,可你人呢!你回来了吗?”
郁昭也放下筷子,看向对面情绪有些失控的南絮,“我回来过的,我义务兵年限满,但没有退伍,我想回来和你说留部队的事,可得到的回答都是,你离开了。而我的假期不允许我待得太久。”
“然后你就不找了是吗?我等了你很久,你一直没有消息。那年五月份,一直等到九月份我要去外省培训。”
郁昭听到南絮的话,不自觉紧咬后槽牙,他回来那年,是10月份,因为要办一些手续,就延迟了一段时间,他有通知过家里,可郁晓,没有告诉南絮。
他早该想到的。可面对南絮的质问,他却一句都不能反驳。
这十五年,是郁晓帮衬着她走过来,郁昭做不到让南絮对郁晓反目成仇。
以前的事,他想着能过去就过去了。
有怨过恨过,可过了这么久,再多的埋怨也都散了。
之后他便回了部队,一路摸爬滚打到了现在,他想着一定要调回来,他要找到南絮,如果她已经成家,那他便彻底死心。
可他要把这十几年的苦楚全部倒出来给她听吗,但那些对于南絮来说,都是陌生的。
郁昭苦笑,“是我的错,很多话拿出来再放到台面上来讲,没有任何意义。”
说罢,他抬手拿笔,可还没碰到纸面,南絮的手快速拍掉了写字笔。
“郁昭,你混蛋!”
南絮蹲在地上抱膝埋头痛哭起来,郁昭快速拉开了椅子,跪在地上想要去回抱住她。
南絮的拳头拼命打在郁昭的身上,郁昭还是紧抱着她,南絮哭得抽噎不停,但双手还是攥紧了郁昭肩膀。
是谁先将颤抖的嘴唇压在对方唇上的,郁昭记不清了,他只知道,不管是过多少年,那份要把南絮揉进骨子里的感情,从未变过。
7
清晨的第一束阳光透进来时,郁昭已经起床,南絮昨晚累坏了,他没叫醒她。
床头柜上的手机亮了一下,微信的提示音一直响,南絮在被子里动了动,轻蹙着眉头似乎是不满这个声音。
郁昭将她的手机调了静音,却看见是郁晓发来的消息,上面的文字让他愣住,“南絮,你这几天有没有感觉被人跟踪?”
放下南絮手机,他拿着自己手机走到了阳台,关上门,给郁晓打了过去。
“南絮还没醒,你有事和我说。”
郁晓猛然捏紧了手机,胸口的闷痛缓了好一会都不见减少。
可眼下是特殊时期,南絮的安全才最重要。
“郁昭,你方便带南絮去部队里住一阵吗?招待所也行。”
郁昭回头看了眼还在熟睡的南絮,压低声音,“到底怎么回事?”
郁晓在电话那头似乎踢了一个铁桶,声音刺耳,闷声响,“你上次说是我的人怂恿那几个男的去捅了人,我查过了,那根本就不是我这边的人,就,三江县郊外有块工程被我花了点手段从陈刀疤那里截胡了,他一直都在道上混的,妈的为了给我泼脏水,找了人冒充我的人去怂恿那几个人去我地盘闹事,谁知道就出了事。”
郁昭静静听着,“那关南絮什么事?”
郁晓沉默了,他从不让南絮掺和他的事,就怕有人盯上她。
郁晓把南絮保护得很好,可陈刀疤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南絮的存在。
前日陈刀疤亲自找上了他,让他退出那块工程。
“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来指挥我?上次那事我还没找你算账。”
“我听说,你有个红颜知己,叫南絮。求而不得的滋味哥哥懂,要不要我找她聊聊,帮你说道说道?”
要不是有人拦着,郁晓当时直接就上拳头了,“你特么敢动南絮一下,我就宰了你!”
郁晓闭了闭眼,“你甭问了,保护好南絮就行。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解决。”
郁昭的心第一次为郁晓提到了嗓子眼,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情况,他抓着阳台栏杆,“郁晓你别给我乱来。”
可郁晓却早他一步挂了电话。
郁昭心事重重地回了房间,南絮已经起了,她刷完牙从卫生间里出来,看他眉头紧锁,“怎么了?部队里有事?”
郁昭深深看了南絮一眼,这倒让南絮有点不自在,“怎么了啊,这个眼神看着我。”
郁昭把南絮圈在了怀里,“南絮,跟我去住吧。”
南絮咯咯笑着,“才不要,老娘有房有自行车,拒绝依附男人。”
郁昭失笑,“那去招待所住几天吧?也不远,我得回去了,我想多见见你。”
南絮傻眼地推开郁昭,摸摸他的额头,“你还是我认识的郁昭吗?”
郁昭却握住南絮的手,吻了吻她的手心,“如假包换。”
8
南絮失踪是在一个平常的清晨,她调了休,那天是郁昭、郁晓两兄弟的生日,她费了不少嘴皮子才请动郁昭这尊大佛。
可刚出菜市场,正要去骑她那辆自行车,麻袋就套下来了。
郁昭见南絮不在,便掏出手机拨打她的电话,显示无人接听,他心一凉,又拨了郁晓的电话,同样没人接。
没过一会,另一个电话打了进来,“郁昭,有任务!公安部打电话来要我们大队协助他们处理一起暴力犯罪事件!”
三江县虽小,但需要出动武警镇压,那也严重到了一定的程度。
出事的地点在三江码头,公安赶到后才知,是陈刀疤和郁晓闹起来了——三江县里两条水火不容的地头蛇,这两人之间一直争得你死我活,这一回,不知道什么原因,两人浩浩荡荡带了一群人,见面就打,不仅见了血,还死了人,连同码头的运货工人都不能幸免。
最后演变成,挟持无辜群众的暴徒们和警方僵持不下。
郁昭带武警到的时候,码头灯火通明,他大致扫了一圈,问公安负责人,“人质被关在什么地方?他们总共多少人?”
“人质被关在二号仓库,根据被缉拿的人的口供,加上人质估摸有个小二十人,我们这边的人不够,无法前后同时进攻,所以,刻不容缓。”
郁昭快速制定了计划,带人从码头边悄悄绕过去。
“郁昭!”
突然,后方有人叫住了他,一群武警官兵几乎是同时将手里的枪对准了声音的源头。
可看到来人时,郁昭抬手示意他们放下枪,只见郁晓已是伤痕累累,他捂着手臂指了一个方向,“我知道他们的位置。”
郁昭此刻没有再犹豫,看了眼自己弟弟快站不住的双脚,“跟他走!”
9
郁晓说,他们手里没有枪,只有砍刀,又指了仓库正中央,南絮被绑着,悬在半空,一点反应都没有。
郁昭握紧枪把,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他观察了二号仓库的大致位置,看守绳索的只有一个男人,很明显他情绪很不稳定,时不时恐吓人质让他们安静。
郁昭按住耳朵里的通讯器,轻声安排任务,“各个位置的人听好了,一旦控制住犯人,警方便会冲进来。”
郁昭又瞥了眼身边喘着粗气的郁晓,轻哼,“还算做了件好事。”
很快,尖叫声此起彼伏,郁昭翻上栏杆,快速钳制住看守绳索的男人,男人挥刀乱砍,竟触动了绳索开关,南絮迅速下坠!
郁昭用力将他的脖子一扭,男人软绵绵倒了下去,郁昭一脚抵住栏杆,赤手抓住粗绳,因速度太快,手掌顿时被磨出了血。
郁晓在下面接应,眼疾手快拖住了南絮,将她抱至一旁。
仓库里混乱不堪,郁昭刚翻下栏杆,就见一个满脸刀疤的男人挥着刀朝郁晓和南絮的方向冲了过去。
郁昭变了脸色,“郁晓!小心后面!”
郁晓感觉到耳朵后头有风声,他快速拾起旁边的一把刀,猛然回身朝那人刺了过去。
“噗——”刀进肉里的声音。
“郁晓!”郁昭红了眼睛,凄吼出声!
郁晓嘴里呕着鲜血,不顾肚子里插着刀,他手里的砍刀却又用力了几分,戳进陈刀疤的胸口。
“我特么……是不是告诉过你……动了南絮……我就宰了你……”
郁昭踢开已经没气的陈刀疤,抱住了奄奄一息的郁晓。
“郁晓,你给我撑住!”
郁晓的头重重地倒在了郁昭的肩膀上,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开口,“郁、郁昭,你哭什么,我、我又没把你当……我哥哥……哭丧,轮不到你……”
郁昭才不管他说什么,“郁晓,你必须给我活着,我告诉你,活着你才有力气继续和我争!”
郁晓艰难地咧了咧嘴角,他偏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依旧昏迷不醒的南絮,笑着笑着,他感觉到自己眼角有泪水下来,“明明,是我先遇见她的。”
可为什么,她爱上的却是你。
10
郁晓遇见南絮那年,他才只有十岁。
郁晓和郁昭因为一根冰棍起了争执,家里穷,买根冰棍都要分着吃,可那一天,郁昭一咕噜全给自己吃了。
郁晓哭着坐在小卖部门口的石墩上,直到一根牛奶味的冰棍出现在他眼前。
他抬头,面前的小女孩捧着小矮人冰棍刺溜刺溜地吸着,但她不忘蹲下来腾出另一只手,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给你!”
郁晓怔怔地接过,女孩望了眼另一个男孩离去的背影,已经模糊,她嘟着嘴,哼哼两声,“刚刚那个是你哥哥吗?他真坏!没事,我给你买也一样的!肯定比他的还好吃!”
之后小卖部里走出一个女人,叫住小女孩,“南絮,我们该走了。”
只是郁晓没想到,这个叫南絮的女孩早已忘了他,他只是女孩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明明是郁晓先遇上的南絮,可她却爱上了郁昭。
郁晓怎么能不嫉妒。
从小到大,郁昭永远是家里最受瞩目的,成绩好、带出去有面子,可他只知道读书,家里的粗活、累活都是郁晓干的,可最好的那块红烧肉,父母总会先夹到郁昭的碗里。
郁晓对读书不感兴趣,所以他尽可能多帮家里一点,能照顾就照顾,不让其他人欺负到他们家头上,谁说他家里一句不好,他会加倍奉还。
可即便如此,所有的好东西依旧都是郁昭的,包括南絮。
11
在南絮工作的第二年,相依为命的母亲病故,她手里当时没有钱,后事都办不了,是郁晓一直帮衬着她。
她不是不知道,郁晓对她的情意,可她没有办法,心里先有了人,几乎一模一样的皮囊,却是完全不同的人。
郁晓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得就是南絮的情绪不好,十五年里,他不是没表白过,但南絮的心意很明确,他怕南絮会离开,久而久之,他也不再说了。
郁晓不强求南絮,“没事,我们俩比亲人还亲,我也知足了。”
除了爱情,南絮也是真真将郁晓放在了心上,郁晓在她最苦的时候拉了她一把,这份恩情南絮不会忘。
郁晓一直没有成家,南絮时常念叨,“你也老大不小了,真打算和我一起孤独终老啊?”
郁晓总说:“再等等,我不急。”
但没有人和郁晓说,他等的,是一条不归路。
郁晓死后,她便从招待所搬了出来,回到了自己家。
她对任何人都闭门不见,包括郁昭。
郁昭再一次见到她时,依旧是在殡仪馆,由南絮给郁晓做遗体美容。
一步一步,格外细致,她眼里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情绪,仿佛这一次也与以前的工作没有任何差别。
郁昭也不急,他一个人坐在大堂,愣愣看着郁晓的遗像发呆,“郁晓,你太绝了。”
你用最极端的方式,在南絮的心里,占了位置。
工作人员把郁晓推出来时,南絮跟在后头,她平静地摘下透明口罩,待工作人员将郁晓的遗体在大堂摆放好,她依旧是右手握住左手手腕,对着郁晓鞠躬。
一个接着一个,早已超过了三个。
郁昭拉住了她,“南絮。”
南絮弯着的腰终于颤抖了起来,她在哭。
大堂里只剩下南絮和郁昭两个人。
南絮再起身时,已经是泪流满面。她吸吸鼻头,抹了一把脸。
“郁昭,我觉得……我们俩,可能不能在一起了。”
郁昭其实没有意外,他甚至在南絮搬出招待所后,就预想到了这个可能。
“郁晓接住我的时候,我就已经醒了。当陈刀疤拿刀挥回来的时候,郁晓叫我闭上眼睛,让我不要睁开。
“我听到刀进肉里的声音了,可我害怕,我不敢睁眼,我明明感觉到郁晓在看我,我还是没有睁眼。”
“郁昭,我欠郁晓一条命。我看到你的样子,我会想到郁晓是为我死的,他其实为我做了太多太多,我不知道我该怎么面对你。”
郁昭红着眼,他沉默地听南絮说着,一句都没有反驳,只是轻轻拉过南絮的手坐到了她身边。
两个人都没有放开,紧握着手,像是要把这辈子全部的拉手聚集在这一刻。
郁昭无声地落泪,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腹,在南絮的手背上蹭了蹭。
“南絮,过去的十五年,我不惧生,也不惧死,我只怕在我有生之年,不能和你在一起。
“但我知道,我抓不住你了。”
12
十一月初,南絮踏上了去北方的火车。
快过安检时,南絮想要去接郁昭手里的行李箱,可他的手丝毫未动,“郁昭?”
接着她被郁昭带进了怀里。
南絮没有犹豫,回抱住了他,鼻头微酸,“干吗?”
“能不能不走?”
“票都买好了。”
“退了。”
南絮推开了郁昭,抬起拇指擦掉他眼角的泪痕,“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哭什么呀?”
“还喜欢我吗?”
“喜欢啊,怎么不喜欢。”
郁昭抓住南絮想要放下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还回来吗?”
南絮低头想了会,“等第二年春天再看吧,那时候,南方的柳絮又重新发芽了。”
坐在火车上,南絮从包里拿出了临走前郁昭给她的小本子。
第二百二十五次,南絮看到“正”字下面的一横,写了一半。
少年清冷的声音恍然间又回到南絮的记忆里,“南絮,这个本子只有我写才算数。”
南絮握笔看了好久,终究是放下笔,合上了本子。
她抬头看向车窗外,日落了,晚霞很美。(原标题:男友是长官:日落柳絮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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