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我们拽回大地,她必须在脚下刨一座深坑。
魏天无:为生活招魂
多少年来,我也为我话语中的南方方音而羞愧。我竭力模仿普通话,在几近乱真之时,却遗失了太多普通的事物和情感。而今夜,在突然而至的寒雨中,我听见了一首诗中夹杂的辽阔而富庶的江汉平原上繁衍的土音。我想起童年,炎热的乡村的夏天,在门前屋后的池塘和护城河边瘫坐的女人。她涕泪交加,痉挛不已,声若游丝,为溺死其间的幼儿招魂,让还在泥土上奔跑的我莫名地放慢了脚步,忧心忡忡。
《美声》带给我一种久违的震惊之感,近乎奢侈。作为青春期诗人的一种抒情范式,“美声”早已被诗人予以断然的否定,他要让春天径直开出春天的花,让生活裸露出光怪陆离的身躯。但是现在,有幸存活了三十年的儿子为病逝的母亲“哽咽着吟唱”,他不得不再次趁着夜色逃离城市,回到记忆开始的那片黑松林。他压抑着悲恸,清洁着心灵,修饰着词语,让诗歌成为一座大俗大雅的殿堂,供奉那些高贵圣洁的灵魂,承担他已经和将要承担的一切,像一生蜷缩在城市的心脏的费尔南多•佩索阿,“我要焕然一新,我要生活下去,我要向生活伸出脖子,承担轭套的巨大沉重”(《惶然录》,韩少功译)。
我惊诧于诗人蓦然回首间对于时光流逝、人生几何这一古老而沧桑的命题的慨叹和颓唐,这是不是每一位成熟而睿智的诗人迟早都会踏上的一面断崖?是不是每一个人,在与时间展开的不计长短的障碍赛跑中都会遇到这样一道难解之谜,而写作者被强行要求必须做出自己的回答?有多少种所谓的生活曾被诗人草草地写下来,拖进“公文包”中留待检索:童年,温情脉脉,率真任性,犹如甜蜜的糖果,毛绒绒的雏鸡,运送阳光的蜻蜓,越堆越高的浑圆的苹果,在成长中把自己惊动的小女孩;少年,背叛的启蒙,空洞的梦想,伴随着隐秘的胡须和拱出的喉结,口袋里卖橘子皮和铜丝而积攒的可怜的硬币,虎牙和粉刺,跟着一段锈迹斑斑的废弃铁轨走向“别处”的生活的莫名冲动;青春期,他进入大学,似乎开始全新的生活,轻易盲目地挥霍了激情,在现代派中寻找灵感,对一点点技艺沾沾自喜;青春衰退期,像一只在城市丛林里迷路的信鸽,他丧失了自我,站在自己和生活的对面,在镜中生活,在孤寂的暗夜里磨牙,在一切病态的世相中满面潮红。而现在,中年的他已老态龙钟;不是这么早就开始了回忆,而是这么快,时光之刺就扎入了心脏,逝川之水已然没过头顶,留下几根稀疏的白发漂浮水面。他如此天真地幻想着重返哺乳期,重新擦拭和修改行走过的路线,却已衰老到颤抖的手拿不起轻若棉花糖的橡皮。他开始了神经质的不停的追问:是不是只有在生活当中,我们才会一如既往地对生活这般陌生,这般无力?是不是生活本来就是回忆,而写作必须保持和它同一的高度?是不是每一个个体,在遭遇到一生只有一次的震惊的时候,才会更深地觉察到生活和生命的琐屑、卑微,才会双膝跪地,把头插进泥土嚎啕哭泣,才会彻悟当纸片化为火直至灰烬,那纸上你写下的怎样的诗,才能让不识字的老花眼睛的母亲在半空中,双手伸开,默默吟诵——
母亲啊,你能去哪里?
你能去哪里?
这不只是为亲爱的母亲招魂,诗人,你当为所有卑微、琐屑而又伟大、高贵的灵魂——你自己——招魂,你当为孤寂、落寞而又执拗、坚忍的诗歌——这个时代节节后退的精神的最后和最坚固的屏障——招魂。这么多年了,你隐忍诡秘,你风霜雪雨,你满脸尘灰寄寓在没有屋檐的城市的高墙下,就是为了替许多魂魄渐散的人活着,让诗歌开口说话。让纸在焚烧中上升,让字在压榨中迸出汁液,让风在风中止息,让黑暗在黑暗中淘洗,让记忆在记忆中剥去虚妄的外衣。
这么多年了,诗歌背负了太多的情感,而最素朴最纯净最真挚的那一种,被丢到了哪里?当发自内心的东西无法激起内心的回音,我们是否需要看一看自己的内心是否已杂草丛生,是否已笼罩着沙漠的阴影;我们是否了解,内心的或“个人的口吻”本自独特,为每个人所有,因而具有某种普遍性,刻意追求只是舍本逐末,离本原的内心越来越远。我甚至吃惊地在《美声》中听到了“i”“in(ing)”“en(eng)”交织的自然流畅的韵律,这似乎是诗人的诗篇中绝无仅有的。这些雕虫小技,这些陈规滥套,如同诗人意识中的“别处”的生活一样早经驱逐和颠覆,为什么下意识地在这首诗中得以新生?我想起斯塔罗宾斯基说:“诗的效果越是不经意追求,则越是动人。它来自所处理问题的重要性、探索精神的活跃和经由世纪之底通向我们时代的道路的宽度。它来自写作中的某种震颤的和快速的东西、连贯的完全的明晰和一种使抽象思想活跃起来的想象力。”(《批评的关系》,郭宏安译)此话虽是针对“批评之美”而言,却“与诗的成功相若”。我只能说,《美声》预示着诗人的写作已经进入了“还原常识”和“回到内心”的阶段;而在许多固执的诗人身上,创见或刻意寻觅“不同”仍然是推动他们写作的力量。用不了多久他们也许会发现,我与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我所经历的并不是比他人丰富,我所体验的也不比别人更深。生活是一种常识,不需要太多的诡辩和争吵。诗歌,如同诗人张执浩曾经指认的那样,从“大于一”到“归于一”,“止于一”;如同佩索阿所自信的那样,“写下就是永恒”(《惶然录》)。
2002年3月24日
汉口真无观
(原载《星星》诗刊2002年5月号,收入作者著《同时代人:诗意的见证》,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
张执浩:美声
1
秋风乍起的夜里,草虫的呜咽回旋。
如今空剩一颗简单的心。
他并不孤寂,只是备感孤寂。
在一座到处都是人的城市,他的问题在于
怎么看都像是一只只窥视生活的眼睛。
此时,恋爱的人正陆续走出东湖的西侧门。
秋风在吹,一颗简单的心在失眠。
一个失眠的人在黑暗中翻箱倒柜。
2
半夜过后,我决定写一首诗:它必须是
凭空架起来的梯子,能一直上升到
你做着好梦的床前;它必须是无形的
我回忆了能够回忆起来的一切,那些人与事,
埋在土里的和浮在水面上的,那些
涂黑,然后,再将他们还给白纸。
我是一个害怕成长的人,奋力活过了三十五岁
肉体已经定形,再往下去便是
多么沮丧啊!我拍打着前额和后椎,在这个夜里
3
多年后,我看见他摇摆着尾鳍,仿佛靠岸的
潜艇,更像一条在沙滩上搁浅的虎头鲸。
一个人的浮力并不能阻止整个世界的沉沦。
他是一个那样的人,做了许多这样的事,
但他是我的表弟,其次才是他自己——
4
这么多的风起于内心的渴念,止于心灵之死。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低于尘土的
齑粉之痛……
我有过长久散步的经历,从城市步行到乡村
然后回到城市,从普通话逃回到方言中
然后又沿途返回。我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人
也是在这天晚上,我注意到
一个肩扛镐锹的老人独自走进了黑松林
他埋头挖掘着自己从前填下去的泥土
他挖着,挖着,随后就消逝在了土堆中。
5
在服下过量的止痛片后,恍惚间有幸福拍门。
我决定继续写这首诗:它应该是美声的
一位身着糖衣、怀揣炮弹的少女……
这么多的飞蛾扑打着风中的星辰,
将大地铺满。父亲吹熄了平原上的
最后一盏马灯,禁不住失声痛哭。
透过婆娑的泪眼,他看到自己的儿子——
另一位老人正在另一个地方哽咽!
我听见了,是的,我听见他们在争吵:
“你有你的虎牙,我有我的粉刺!”
6
一个孑然而行的外乡人拍打着裤兜里的钥匙,
渐凉的风吹拂着他渐渐疲软的阴茎,也吹醒了
说着,他顺手捏死了一只纸老虎。
在他走后,歌剧院的女花腔仍在高音区徘徊
“美啊,我只能上不能下了!”
过去的不会重演,将来的勿需闪避。
我更倾向于珍惜这战败的肉体,而不是
拖着皮囊去与时光作对。
7
可是,她们是敞开的,而他日渐幽闭。
凌晨之后,一个被秋风吹弯了腰的人
他将取下石英钟,卸下玻璃壳子,
他想赶在天亮之前
遏止住时间的步履。
时间的血肉之躯啊。
我多么希望能够目睹一个被延误的早晨——
但我宁愿彻底地老,仿佛岁月真的无情。
8
而低于大地的人在默默回忆。他在回忆
记忆深处的那一幕:一位少年吹响口哨
也许他真的见识过
再也难以确立肉体的地位,
他只能靠熬红双眼哭诉过去。
但我知道人生不过是一缕青烟,
不可能飘得太远,如同母亲从来就是一根
用炊烟搓成的绳子,她拽着,为了
将我们拽回大地,她必须在脚下刨一座深坑。
9
母亲啊,你能去哪儿?
上天需要云梯,下地需要挖地的力气
你还能去哪儿?
我仿佛看见你沮丧的表情,麻木,迟钝
你不是逃兵,甚至不是战败者,那么你是谁?
窗外的明月:母亲啊,你能去哪里?
我在三十岁以后重新回到了哺乳期,四处翻找
咬着被角哭泣;最后是老年。母亲,你的儿子
10
活着,为什么一直要将自己熬成人渣?
有人从孩童时代就开始了回避,
我早已从父亲的眼神中看出了
生活的真谛:一个人老了,另一个人
直到不得不在宴席前松开牙齿,在
放弃翻身、恐惧和疼……
而我早已在这样做了,只是还不够彻底。
是的,在秋风渐紧的夜里,我
腾空了每一间肉体的房屋,像
剧院售完了座位,最后的高音
正在攀爬虚拟的穹顶。
11
掌声响起来,节目单上出现了
一位打扮成菠萝的少女,她和她的香蕉男友
正在拼命地抹眼泪
他们谢幕,再谢幕,迟迟不肯下台。
“现在,请让我们全体起立!”
被目送到黑夜中的人啊,请你看一看
我红肿的手掌:“我拍疼了自己,是为了
成为掌声的一部分。”
而在同样的夜晚,另一个我
在下等旅店的客房里一口气拍死了
数百只夜蚊,这个刽子手梦见
飞机坠毁,黑匣子里面装满了哭声……
2001
(原载《星星》诗刊2002年5月号“首页诗人”专栏,收入诗人自印诗集《美声》,武汉,2004;《苦于赞美》,武汉出版社2006年版;《宽阔》,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