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里没有皇帝老子,不受任何人管辖,汇聚了四面八方走投无路之人。其中坏人居多。
这里四季风沙,环境恶劣,所以一般人来不了。并且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大街上随便抓十个男人一问,至少有九个是光棍。
就这么个不太美妙的地方,居然有个集暧昧与优雅于一体的名字:玉露镇!
玉露镇最中心的地段,有座用砂石和木头垒起来的三层四合院,名曰“金凤楼”。
这金凤楼,是玉露镇唯一一家集餐饮、住宿于一体的客栈,算是这个镇的地标性建筑。
金凤楼的老板娘就叫金凤,今年刚满20,有一张沉鱼落雁的脸庞,身姿袅袅婷婷,喜欢穿一身红纱,走起路来毫不做作,就像一团火,走到哪里,哪里的天空就亮了……
但凡进出过金凤楼的男人和女人,任谁定力再好,眼睛也得跟着她滴溜几圈儿。
可是,往往人们还没来得及羡慕嫉妒恨寂寞空虚冷,一想到老板娘身上的隐疾……瞬间什么绮丽心思都没了。
玉露镇男女比例低达30:1,其实属于严重名不符实了,当初也不知哪个脑抽的取了这个镇名。
在这里,群狼逐肉。
老板娘这样的大美人,看起来精明能干,其实既不会武功也不懂内力,也没啥后台,如果不是因为身上那点儿人尽皆知且无可救药的毛病,她早被虎视眈眈的狼群拆吃入腹了。
“奶娘这些年已经换过三个相公了,第一个说是睡觉会打呼噜,第二个说是十八禁时间太短,第三个时间倒是够了,但是频率太高,奶娘吃不消。这什么破世道……我一个年方20的姑娘,居然比不上已经50岁的奶娘。”
逢着生意清淡一点的时候,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摸着算盘,常常一个人自怨自艾。
其实,四年前,她也正式嫁过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据说是个家道中落的王爷,壮得像头虎,脸上有道疤,长相马马虎虎,胜在有钱会体贴人,随从很多。马贼来老板娘店里抢劫的时候,他口哨一吹,一溜小贼立即被他唤来的大内高手给掀了出去,据说个个内脏都受了重伤。
可是,洞房花烛那天晚上,虎王爷刚把老板娘的嫁衣剥光光,还没来得及行周公之礼,揉了几下眼皮之后轰的一声就倒下了,连郎中都没来得及叫,直接让她守了寡。
关于虎王爷的死因,外面众说纷纭,只有老板娘自己清楚,虎是被吓死的!
她虽生了张细皮嫩肉倾国倾城的脸,可是脖子以下,除了手和脚,所有能用衣衫遮住的部位,全是黑色的。比黑夜还要黑,比墨汁还要浓。
虎王爷雄兴勃勃地剥开美人,盛世美景没看到,只看到截烧焦的黑木头,他大概以为老板娘是妖精,加上那晚酒喝得有点多,一时没扛住,直接就上了天。
“当年,如果不是那个小杀千刀的非要喂我吃一碗什么劳什子白芝麻糊,老娘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老板娘心念一动,十根纤指立即狠狠掐住木刻的算盘珠子。
她把这些木头珠子,当成了她记忆中某个根本想不起眉眼口鼻的小杀千刀。
02
听奶娘说,她出生的时候,全身上下,连小脚趾都是白光水嫩的,没有半点儿瑕疵。
一直长到三岁之前,都还好好的。
可是三岁那年的某一天,她被隔壁大她五岁的邻家哥哥以带她出去捕知了为由骗着吃掉一碗没滋没味的白芝麻糊,结果当晚就开始发高烧,随着体温越攀越高,她身上的皮肤也开始迅速地变色,越变越深,越变越黑,幸亏没长毛,不然跟猴子就没区别了。
恰逢那年敌军攻城,老板娘的亲爹本是朝廷命官,国破之时毅然拔剑自刎,老板娘的亲娘一时想不开,一头撞在城墙上追随相公去了,只留下一封书信,拜托奶娘带着钱财护着幼小的老板娘远走高飞寻生路。
老板娘的奶娘不识字,还严重路痴,天下之大,明明有那么多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可供她俩隐姓埋名安身立命,她老人家却硬是历尽九九八十一难莫名其妙将老板娘带到了这鸟都不肯方便的大漠。
“这什么破命!”老板娘的手在柜面上敲了敲,想想还是不甘心,“要是让老娘抓住当年那个小杀千刀,一天非灌他18碗白芝麻糊不可!”
虎王爷死了以后,老板娘的隐疾除了奶娘之外,本来没人知道。
可她轻估了玉露这个地方,来这儿的都是些什么人?坏人中的王八,王八中的断子绝孙货!
想起来她就恨得想咬碎一嘴小白牙:特么的,她花了五千两银子,想让那位住在西山破窑洞,总是一脸高深莫测,号称天下第一神医的刘麻子给她诊诊这一身黑皮到底是啥玩意儿?
刘麻子这个混蛋,钱他收了,衣服她也脱给他看了,小腰也给他摸了,特么地他明明狗屁不懂,却硬是装模作样给她开了几味治疗男人不举的药。
刘麻子转身就添油加醋,把老板娘的隐疾渲染得全镇皆知,说她这身子谁碰谁就得死,虎王爷就是个例子!
所以,50岁的奶娘能找到一春又一春,20岁的老板娘至今孑然一身。
好在,金凤楼在她的打理下,真的很赚钱,这也算东边不亮西边亮了。老板娘继续埋头拨弄算盘,心头宽慰很多。
03
这一天,天刚亮,老板娘二个月前派出去采买补给的伙计回来了。
其中一筐鸡蛋,因为关内关外气温悬殊太大,从驼背上搬下来的时候,居然跳出十几只黄澄澄的小鸡宝宝。
“这鸡崽子要是会说话,准能喊你一声娘!”
隔壁开赌场的张家婆娘,晃着一身肥膘,下巴抬得跟止鼻血似的,埋汰老板娘一声后,笑嘻嘻离开。
老板娘捏了只鸡蛋想砸张家婆娘一下,举了举,又缩回去。
不过,就算能忍住不找人打架,心头这口气老板娘把脖子伸再长也咽不下。
老板娘美目一转,提着裙摆冲进柜台,执笔在一方红纸上写下:今日供应,西红柿鸡蛋面,好吃到想把老板娘娶回家!
“喂,哑巴,过来,这个贴在我们店门口!”
老板娘拍了拍双手,她对自己的创意满意得不得了,越是有人笑话她嫁不出去,她越是要保持勇气和信心,就算恶心不到花花草草,恶心一下隔壁张家婆娘也好啊。
哑巴是个帅小伙,又高又壮,力气特别大,像那种百来斤的泡菜坛子,别的伙计两个人抬一坛还累得嘿嘿哈哈,他能一手一坛,拿起,放下,面不改色,就是胸前那鼓鼓的肌肉有点性感。
老板娘看在眼里老想流口水,清醒之后,她又懊悔,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她连兔子都不如,作孽!
哑巴其实也不是真的不会说话,就是话特别少,有时几天说一句,有时一个月不说一句,一张俊脸总是绷得像人家欠他一百万两银子似的,是个异常高冷只呆不萌的小怪兽。
三年前他衣衫褴褛地出现在玉露,像只没头苍蝇般在街头乱窜。虽然块头大,但目测好像有点傻,扒手团派出最差劲的小扒手去偷他钱包,居然一次就得逞。随后,他腰间那么长的小宝刀被人取了,居然也一点感觉不到。
人傻体壮,这绝对是做苦力的好苗子……所以毫不见外,玉露暗市的人贩子就把他给盯上了。
老板娘那天刚好没事,她托着腮趴在柜台上朝外张望,不知怎么回事,她也不止一次看过人贩子上路盯人了,之前都没什么感觉。反正来玉露的,多数不是好人,贩就贩了吧。
可是那天,她看着哑巴在人贩子的垂涎下,从她店门外走过去,又走过来,一圈,一圈,她的心都被他给踩软了。
“算了,你们别盯了,20两银子,把他让给我,我缺个伙计!”
老板娘收留他,供吃供住,他语言表达能力差、加上寒气直冒的冰山脸,所以不能跑堂,只能留在后厨帮工,二年前首席大厨离职,老板娘一时招不到新人,干脆就睁只眼闭只眼,让哑巴上。
可这哑巴呢,也真的很不争气。
已经在大厨的职位上历练两年了,他能拿得出手的菜式,至今不超过一只手。
不过,别看他做菜不咋滴,对老板娘却真殷勤。
每个月的那几天,他会变着花样儿给老板娘煲汤,就是手艺很一般,做红参炖母鸡的时候老忘掉割鸡屁股。
听伙计说,哑巴时常会打喷嚏,一年四季,不分早晚,他可能有鼻炎。
鼻炎就鼻炎,老板娘不在乎这个。她对哑巴不满的地方只有一个,这货三不五时的喜欢在夜深人静时潜进她房里,啥都不做,就往她床边一坐,静静地看着她,一呆大半夜。好几次她从梦中醒来,以为看到阿飘,吓得差点当场圆寂。
被吓了许多次之后,老板娘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她说多付他一年工钱让他走人,他一声不吭睬都不睬。她发火打他骂他,他一动不动任她宰割。她请来二位新大厨想代替他,他黑眼一瞪,一股不知哪里来的肃杀之气吓得人家根本不敢进厨房跟他抢大勺。
反正,哑巴虽然嘴上没说,却是用行动赖定了老板娘。
对于老大不小深闺寂寞的老板娘来说,有段绯闻来提升下她身为女人的身价倒也挺好的,再有人笑话她“千山鸟飞绝”时,根本不用她开口,哑巴一个眼刀就能凌迟对方一百遍。
“这个哑巴,要是嘴巴稍微甜一点,脸色不要一天到晚那么臭,倒也不是完全不能考虑……啊不,他不行,他虽然长得高大强壮,但不会武功,脑袋也不太灵,连扒手和人贩子都应付不了,这种人不适合陪我守家致富!我的金凤楼,必须找个有力气有头脑武功至少玉露第一的男人,嗯,如果我还能找得到男人的话。”
话说,自从哑巴遵从老板娘的命令,把那张“西红柿鸡蛋面好吃到想把老板娘娶回家”贴出去之后,这一天,金凤楼一改从前门庭若市的繁华,突然变得门可罗雀。
“老板娘,你以后不要这样吓唬顾客!”
“是啊,老板娘,如果不是当初你保证不会骚扰我们,我是不会到你这儿来工作的!”
“老板娘……”
“如果不是那个小杀千刀,哄我喝了碗狗屁白芝麻糊,老娘哪轮到这帮乌龟王八蛋来教训。”老板娘抱着帐本默默回房。
躺进被窝后,她没忍住,掉了几滴泪。
自幼跟着奶娘背井离乡,挨过打,挨过饿,遇过强盗土匪,好不容易活下来。
不是她恨嫁,也不是她非要找个男人躺一个被窝,玉露这种地方,聚集着四面八方的豺狼虎豹,像她这种无依无靠的弱女子,独撑一座金凤楼,虽然每月按时足量给某些人送去保护费,但日日夜夜仍是免不了心惊胆战。
她不过想找个稍微靠谱点儿的男人,在这远离故土的地方,给她几分安全感。
她对人生也没有特别大的目标,只求那些冰冷彻骨的夜晚,能有个怀抱一起取暖。
哭到最后,临入梦乡之前,老板娘又在吸着鼻子骂,那个该死的小杀千刀……
这一夜,躺在阁楼的哑巴鼻炎又犯了,他一直打喷嚏,睡不着,索性起来出去走走。
清冷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脚底的黄沙绵软如江南暮冬的积雪。
04
这夜,五更天,当年曾经抢过老板娘一次,被虎王爷打跑的那帮马贼又来了。
老板娘梦里泪痕尚未干透,她在梦里自己劝自己:坏事不能想,想多了就会真发生,像她老担心有人会眼红她的金凤楼……
所以当伙计们来敲门的时候,她口里念叨着阿弥陀佛,外衣都没来得及穿,跳下床就跑,带着所有住店伙计,提刀举棍扛斧头,轰轰烈烈冲出来迎战。
马贼头目骑着高头大马,看见老板娘光着的脚丫子衣衫凌乱,他十分开心。
“金凤,我掐指一算,你那个前任王爷相公现在应该转世投胎去了吧,今夜还有谁能护着你?”
“求人不如求己!”老板娘扬了扬手里的菜刀,“你尽管放马试试。”
马贼头目一阵狂笑,森冷的夜里,他这样笑,很容易让人起鸡皮疙瘩。
“金凤,杀人不一定要用刀,你转身看看,你的全部家当,你的金凤楼!”
老板娘转身,她投进所有汗水、心血、心计、城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创建出来的金凤楼,正被烈焰疯狂吞噬着。
起风了,火势更大。
愣在原地的老板娘,发丝被风掀起,她清丽的小脸比过去更美更甜,但她的目光,比过去更凶更烈。
“狗贼!我跟你拼了!”老板娘突然夺过伙计手里一把长刀,转身冲向马贼头目。
马背上的男人根本不屑女人的这种小儿科,他手一扬,长鞭飞起,直直抽向老板娘小腿。
老板娘一声惨叫跌倒在地。
马贼举手还想抽第二鞭。
刹那,在金凤楼的伙计们反应过来之前,一道壮实的身影从某个角落冲出来,勇猛得就像大漠深处捕食的猎豹。
“马三,你他娘的说话不算数,不是说好只是吓唬吓唬她的吗?你他娘凭什么打她?”
是哑巴!
他说话比过去利索不止一百倍,嗓音还特别狂妄。
他还会武功,冲上来三两下,就把马贼头目给薅下马不说,还一掌劈得人倒地不起,嘴里鲜血直喷。
身后是火光万仗,身前是哑巴精彩绝伦的以一敌百,老板娘躺在地上哇哇大哭。
记忆的片断穿越时空,把某人的影像推送到她脑袋里来。
特么,她好像知道这哑巴是谁了!
该死的小杀千刀,这么多年了,为什么就不能换个人坑一坑?
当年坑她把毒药当成芝麻糊喝,后来又坑她收留他,如今更是居心叵测与马贼串通坑得她倾家荡产。
“老板娘,你不要这么感动,我们都没想到哑巴哥原来是肥肉藏碗底真人不露相!”有伙计安慰泪水涟涟的老板娘。
“滚!”
感动个屁!
老板娘伤心欲绝,她逃到大漠这些年,咋就没想起来要去拜个什么高手为师呢?实在不行拜刘麻子为师也可以啊,学一二样狗皮膏药的技术来,非毒死这个小杀千刀不可!
哑巴把马贼解决完之后,老板娘已经哭到昏厥。
……
05
老板娘睡了很久,再次醒来,又是月色高悬。
她听见哑巴和奶娘在外面说话。
“我等了三年,她整整骂我三年,连做梦都在骂。我怕告诉她真相,她可能会更恨我,毕竟当年那碗……是我亲手喂她吃下的。”哑巴的声音。
“我们当年离开家乡时带出来的金银细软,一路上抢的抢丢的丢,到达大漠时根本不剩多少。这金凤楼,开始只是二间砂石屋,小姐靠着给客人炒几个小菜,一步一步发展成了几幢大屋。你毁了它,简直是要了她的命!”奶娘的声音。
“是马贼擅自点的火,这个我不知情。不过只要她喜欢,我可以送她一百座金凤楼……如果那个马贼不动手打她,我也不会穿帮!如今当务之急,她得先跟我回家乡,我能医治好她那一身黑皮,再耗下去,毒深入骨,就难说了!”
“就为给她治疗黑皮,你用得着费此周折?”
“不然呢?你家小姐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大动干戈?我不过是每每夜深人静时想起当年的错,总是无法释怀,良心不安,想要弥补她。我们林家人向来菩萨心肠,奶娘您当年又不是不知道!”
……
后来呢?
后来,哑巴用从马贼那儿抢来的大把银票,雇了辆车,带着老板娘离开大漠。
可怜的老板娘,一路上看不都不看哑巴一眼。
偶尔目光交会,她的眼底都像是藏着无数把刀子,恨不能把哑巴碎尸万断。
可她不能杀他,因为奶娘千叮呤万嘱咐说,哑巴有治疗她隐疾的解药,要她勿必稍安,不要轻举妄动。
……
一年之后,奶娘带着她第N任相公,万里迢迢回乡看望小主子。
“咦……天那,太神奇了,我的心肝儿,你终于变成一个正常女人了!”
奶娘感动得直哭,一把抱住老板娘,“快跟奶娘说说,那个坏小子是如何医好你这一身皮肤的!”
老板娘有点扭捏,未语脸先红。
“其实,当年他喂我吃掉的,不是白芝麻糊!”
“那是什么?”
“他爷爷是老郎中,进宫给皇上看过病,那是宫里得来的新品种守宫!”
“守宫?”
“常理是在女子臂膀上点一滴就可以了,但他喂我吃了一大碗,用量过度,所以我通身变成黑色!”
“他为什么这么变态?”
“他说他从小就喜欢我,但我爹当官,瞧不起他们经商的。”
“哎哟,绕来绕去,你还是没告诉奶娘,他到底怎么帮你解毒的?”
“就像……像……普通女子点在手臂上一样……的方法!”
“天那,居然这样就可以,当年要早知道这样,我就是拼了老命,也要给你弄个男人。”奶娘对哑巴有点芥蒂。
老板娘脸红得像只熟透的虾子,她又告诉奶娘,“他没有鼻炎,只是我一唠叨他,他就会打喷嚏。”
奶娘仍是不服气,“他当年害过你,到大漠又害你一次,你就这样心甘情愿地从了?”
说到这里,老板娘就有点伤心了,“他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是他喂我吃的守宫,所以……他力气大我打不过!”
被人在背后点名批评的某人,隔着道屏风,一边偷听,一边望着院子里小奶娘怀中的新生儿,千年冰山脸上难得喜气洋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