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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虚构 | 杨木:一九九五
日期:2018-07-23 11:33:00 作者:杨木 阅读:

微·虚构 | 杨木:一九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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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虚构

  杨木

  作者简介

  杨木,1995年生,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传播硕士文章发表于《天南》《上海文学》《One一个》等。第十五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

  一九九五

  杨 木

  老党死的那天,市里发布了橙色暴雨预警。按计划我应该在家里吃完两个鸡蛋,庆祝我的三十岁生日。陆红的电话打断了我生活中少有的能持续多年的仪式,我冲了个冷水澡,在镜子犹豫了十分钟,还是换上一件白衬衫。这套正装因为洗过多次有些缩水,穿在身上显得过分紧绷。敬老院在十五公里外的郊区,我在公交车昏昏欲睡,窗外不见小的雨水仿佛全数倒灌进了脑袋。到了敬老院,我并没有见到陆红,门口的保洁大爷说,她是去给老党处理后事了。穿过狭小走廊,我终于看到老党那具僵硬身体。他仍然保持着失足摔倒时的姿势不动声色地昭示着死亡的突然。几个老人在老党身侧围成了松散的圆圈,我站在最外围,虚倚着门框,有雨无意地溅到后背个子最矮的老头拄着拐杖,偶尔挪动不适右腿,带着帽子老太太下垂的眼眶里盛着泪,低落哭声更像是在叹息,其余的人只是抿着嘴沉默。我仔细地环视了一周,老党的旧衣物堆放在塑料箱上,枕头下的存折露出个角,每个月会按时汇入三千块钱。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老党的脸上,和我想象中的一样皱纹生长在堆叠的脸皮上,毫无生气地耷拉着。二十年前,老党是村里强壮男人圆润光头,能将五十斤的木柴从崎岖的山上扛到村里。如今他死于一块打滑的瓷砖,不算体面但仍然是一个平静方式。中午十二点,老人们迈着小步陆续离开,拄拐的老人礼貌地对我点头示意。他应该就是陆红口中,老党这几年忠实的棋友,我试图挤出一丝笑容回应,最后作罢。房间里只剩我和老党,牛队长的电话适时中断了这场生死对立的交流

  “你在哪儿呢,运沙车到了。”

  “敬老院,我爹死了。”

  我离开的时候,还没有等到陆红。雨倒是停了,但我的头却开始疼。

  认识陆红那年是一九九五年,冬天的雷和夏天的雨构成了我对那一年的所有记忆。东江漫过了堤岸,女人们的搓衣板往后撤退了几米。当时我刚满七周岁,在一个暴雨刚过的早晨,我又溜到了田埂上。田里饱满的稻米翻滚着鲜明的黄,我一头扎进了成熟季节里。卖货的老头迈着匆忙八字步,晃动的扁担两头,一头向着热闹集市,另一头是尾随在后的我。

  我自小身体就不好,听母亲说,是因为她生产年纪太大。还没有走出村口,我就跟不上这个驼背老头的脚步。我懊恼地靠着树干喘着粗气,不远处传来了嘈杂的鸡叫声。那是我第一次认真打量陆红,这个扎着双马尾的姑娘,凭着瘦弱的身体钻进了王自强家的鸡圈。她打开了围栏,惊慌的鸡群一哄而出。等她注意到我的时候,空荡荡的鸡圈只留下零星的鸡毛,陆红也只是镇定地瞥了我一眼。

  “你在干嘛。”我的声音好听,母亲说像下热锅的鸭子

  “我以为你是哑巴。”陆红皱着眉头,很认真地说。

  我有些生气,脸都憋红了。但是下一刻,就泄了气。我知道自己和村里的其他孩子不一样,母亲从不让我加入玩闹的队伍。平日里能说得上话的,只有党忠伟和母亲,更多的时候,是听母亲一个人喜怒哀乐的声音。陆红并没有在意我的沉默,她甩着两根马尾辫,扭头就走。

  “你想去镇上吗,今天是农历十五。”她又折返回来,可能是看出了我的沮丧

  我呆愣地点头,长命锁在胸前雀跃地震动。那天我直到日落才回到家小心翼翼地爬上床,房门外是母亲日常训骂党忠伟的声音。我砸巴着嘴,回忆着那甜得发腻的味道、陆红瘦弱的手拉着我在集市里穿梭,这些热闹的场景令我着迷,但我记得的不多,有陆红给我的一块糖,和因为随后赶到的又一场暴雨而被驱散的人群。第二天,我发起了高烧。母亲一边骂我的不争气,一边把我的被子捂得更紧。我仿佛做了一个滚烫的梦,梦里我跑得飞快,把那个卖货的老头撂在身后,我冲进热闹的人堆里,搜寻着年轻模样的母亲,她和陆红的头发一样乌黑,脸上还挂着柔顺笑容。当我想往前迈出一步,耳边又是熟悉的闷响,梦醒了。

  后来我才知道,在同一天,陆红被拧着耳朵去到王自强家道歉。鸡只找回了几只,黑瘦的王自强鼻孔朝天,陆红的母亲挺着丰腴胸脯往前蹭。没有人注意到那个瘦小的陆红,但我知道,她那双圆眼睛里,肯定倔强和不服输。

  我递给冯师傅一支烟,他接了过去,咬着。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小方,这活儿怎么还是你来。缺钱,我捋起袖子手臂上都是汗渍。冯师傅理解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随口让我注意劳逸结合

  我在春雨小区当了五年保安,除了日常的巡视,小区里砌砖和维修的杂活几乎都被我揽着干。背地里大家都说,小方这么拼,是因为家里有一个重病父亲。牛队长在某次和我喝酒时提起这个传言,我闷了一杯白酒,没有否认。那天以后,牛队长有意无意会给我找活,这次的填井意料之中落在我头上。下午两点,毒辣的太阳探出了头。沙堆卸在了小区门口,谢绝了冯师傅帮忙的提议,我从隔壁的工地借来了一台推车。废井位于小区的最西面,旁边堆满了建筑废料,平日里连最调皮小孩儿都不会光顾。春雨小区建于九十年代,听说是因为风水原因,挖了这个水井。期间经历过一次房屋改造,水井被留了下来,但这片区域也成为了小区的荒地居住在春雨小区的业主已经换了一批,这里已经成为外省务工人员的聚集地。如果不是由于最近文明城市的评选检查,没有人会想起这个废井。

  整个下午,我拉了二十几个来回。当最后一车沙倾洒下去,我拿铁揪用力地拍打几下,填平了春雨小区的过去。我环视四周,废料堆依旧岿然不动,昨天下午运到的石头,已经在井下提前为沙土埋好基础。太阳已经只剩半边,我抬起手擦汗,一声清脆的撕拉声,这件不合身的白衬衫终于还是寿终正寝晚饭我吃了一碗面,配料是早上剩下的水煮蛋。

  晚上十点,陆红才回到小区。她径直走进保安室,只有我们两个人,还有一台永远注视着一个方向监控器。陆红扔给我一张存折,我知道,其他的遗物已经被处理掉,我并不关心。陆红卸掉了身上的力气,躺在了保安室里的简易床上。我睡会儿,她说。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她安静地缩在了角落里,连呼吸声都消失了。五年前我刚来到小区的时候,陆红的头发还没有剪短,也不像现在这样沉静。我上岗的第一天,陆红正好敬老院轮休。时隔八年再见到陆红,我攒了很久的话没说出一句,在陆红那一声疲惫的哑巴后,都咽了回去。我只应该给她一个笑容,我想。她看起来比实际的年纪更加老气,但那双圆眼睛还是叫陆红。我们并没有正式地叙过旧,在那儿以后,陆红偶尔会给我送点饭菜,更多的时候我们会在早晨聊上几句,后来把老党送进敬老院也就顺其自然了。五年里,我只见过陆红的丈夫几次,一

  个在化工厂里当技术工的外省人。提早谢顶的头,还有总是醉醺醺的脸。

  陆红醒来的时候,我刚在门外抽完一支烟。我已经不是当年病秧子的身材,但陆红依旧很瘦弱,不知道那根稻草会率先压倒她的躯体

  “生日快乐,哑巴。”陆红的声音是刚睡醒的干涩,割裂开这个凝滞的夜晚。

  我只是点了点头。

  那次市集之行后,我和陆红建立起一段颇有默契友谊。一九九五年,陆红几乎带我走遍了村里的每个角落,她总能找到最大的鸟窝,正如她永远不惧怕任何冒险。我第一次爬树的时候,脑子里面适时响起了母亲严厉的嘱咐,身子一歪差点栽下树。陆红拧紧眉头,认真地说,哑巴,连树都没有不敢爬不算男子汉。半个小时后,胸口衣服树枝挂出了几寸长的口子,但打开手掌是只温热的雏鸟。陆红拍了拍我的头,表示鼓励。我把雏鸟一把塞到她手里,扭头就往家里跑。我没有告诉陆红,我在树上看到了家里的矮房,如果更高一点,我应该还能看到田里弯腰的母亲。七岁的党家民成为了小男子汉,长在了风里。

  这个叛逆秘密终于还是在这一年结束前,被母亲发现。但等待着我的并不是训斥,而是母亲难得的温和劝告

  “民仔,妈妈年纪大了。”这是她的口头禅发生在任何对话之前。她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作为一个七岁孩子的母亲,她的年纪的确已经不小。我在母亲的嘴里听过很多遍的故事,今晚又重温了一次。

  她三十八岁才嫁给了党忠伟,挑了半辈子挑了个不中用老实人。党忠伟当年用一个铁锅就把她娶进门,母亲后来去水泥厂做过工,也去小学里代过课。连建起现在的矮房,还是用她当年去杉树林偷回来的木柴。党忠伟只会干些体力活,遇事都是母亲冲在前头。去年隔壁的老苟修新房,墙往外扩了几米,占了我们的田地。讲道理不成,母亲拿起菜刀就往老苟脸上挥,吓得他当场尿了裤子。而党忠伟只会坐在屋里耷拉着脸,摩擦着那颗光头。陆红跟我说过,村里人都觉得党忠伟可怜,娶了个母老虎,在家里被呼来喝去。我当时咬了一口母亲做的包子,没有接陆红的话茬。嘴里热乎乎的面团,是母亲凌晨四点起床做的。

  我低下头数着饭粒,母亲狠狠地敲了党忠伟伸向肉的筷子,转而那块肉落在我的碗里。

  “妈只有你一个儿子,你不能跟着她学坏。”直到肉嚼到没有味道,母亲才停止了絮叨。指不定她们家有什么脏病呢,母亲最后低声说了一句,我知道她说的是陆红的母亲,我没有辩解,只能垂着头抠着指甲,直到把死皮撕出了血。

  夜晚如期而至,我依然在床上蜷成一团。躺在床上,用被子隔绝出来的世界,是我七岁以前的生活,陆红曾经用一颗糖把我从这里拉了出来。天空传来一阵闷响,怕是又要下雨了。今年的雨水特别充沛,家里的屋顶破了一块,一直没有修好。房门外是母亲起床的声音,她拿了桶准备接屋顶的漏雨,嘴里不往咒骂党忠伟的懒惰。雨水终于倾倒下来,母亲把桶换成了大的塑料盆,党忠伟还在睡,母亲的骂声越来越大。

  自我记事以来,从来没有熟睡过,夜晚总是和混乱梦境联系在一起。今晚我掀开了闷住头的被子,听到了与雨声交叠的,更低沉的声音。这阵声音,敲击着我年幼骨骼。我走到门边,透过狭窄门缝,看到了这个完整的夜晚。党忠伟的头颅泛着惨白的光,他强壮的身体把母亲压在身下。这个木讷老实人一拳一拳地打进母亲的腰部,这个平日里扯着大嗓门的女人,只是闭着眼睛,咬着嘴唇。她已经四十五岁了,头发无力地垂在一边。我打开门的时候,母亲猛地抬起了头,党忠伟却还没有注意到。她开始挣扎喉咙里发出了嘶哑,但是抵抗不了男人小山一样的力量。党忠伟最后还是停了下来,因为在地上炸裂开的破碎声。母亲最爱的茶壶被我摔在了地上,溅起的碎片在母亲脸上划开了血点。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哭,但今晚她流了这么多泪。她看着我,嘴唇在发抖,眼睛里是不可置信。从我摔碎那个茶壶开始,她的身体也破碎了。

  我转过身,关上了门,世界安静了。这一次,我不需要一个梦了。

  第二天,母亲照常做了包子,还是热乎乎的素菜馅。她甚至在中午就做好了晚上的菜,出门前不忘叮嘱要好好吃饭。如果一切都像平常那样,母亲会在傍晚前回到家,帮我烧好洗澡的热水,然后再冲好一壶茶,这是她一天难得的休憩。但夕阳还没落下,陆红就冲到了我们家,一双圆眼睛红通通的。母亲上吊了,在村口的大树上,距离我掏鸟窝的那棵并不远。民警来的时候,党忠伟还是一副木讷的模样,只回答了几个问题。姓方,四十五岁,务田的农妇,概括我母亲一生

  很长一段时间里,陆红每天都会来家里找我。党忠伟开始去工地里砌砖了,每天留下米饭和凉透的小菜。我并不和任何人对话,躺在床上,只是记得要按时吃饭。后来,陆红不来了。大概又过了五年,陆红的母亲和王自强好上了,不再是村里议论寡妇。六年后,陆红决定离开青塘村。她走的那天,我去送了她。陆红还是喜欢扎着两根乌黑的辫子,她说,要去闯荡世界,要找属于自己的爱情

  又是两年,十九岁的方家民也离开了这个村子

  从民警的口中我得知陆红丈夫的名字,周成功。他已经旷工一个星期,化工厂联系不上陆红,只能报警。据厂里的工人说,他从前也常旷工酗酒,如果不是看在老员工资历上,早就得卷铺盖回家。

  “你最后一次见到周成功是什么时候。”民警的警帽歪带着,警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我已经半个月没见过他了。”陆红的声音很疲惫,“他每次回家都是拿钱去喝酒,他在发廊的老相好可能比我更清楚。”这个年轻的民警一脸了然,甚至同情地望了陆红一眼。

  周成功的失踪调查并没有实质上进展,根据我的证词,他的确在半个月内没有回过春雨小区,监控录像上也一无所获。民警离开的时候,顺走了我桌上的一支烟。我的嗓子发痒,只能干咳几声后作罢。

  陆红请了几天假,敬老院的领导难得地批准了。她白天几乎都呆在保安室,牛队长知道她是我的老乡,并没有多说什么。下午应该会是好天气,我打算出去走走,带上陆红。来这个城市五年,我甚至没有逛过附近的公园。将老党送进敬老院以后,我没有去看望过他。我拼了命地赚钱,几乎尽数汇入老党账户,这是方家民和党忠伟唯一的联系。

  公园里的绿植规范地列成一排,陆红只走了不到十分钟,就坐在石凳上休息。可能是阳光过于温暖,陆红毫无预兆地开始流泪,她只是抹了一把脸,然后双手交握成坚硬的形状。她从前甩着马尾辫踢翻那些说她母亲闲话的男孩,现在她只懂得用沉默对抗。我想起那个下雨的夜晚,陆红也是这样寂静,像一块打磨过的石头。我阴差阳错地踏进了那片空地,那张醉醺醺的脸上满是恶意,他熟练地把陆红拖到了废井旁边,掐住了她瘦弱的脖子。再往下一点,就是漆黑的井底。男人和女人的位置,一直没有改变。风和雨都没有停下,周成功朝陆红脸上吐了口唾沫,婊子养的。只是在一瞬间,陆红像是受到了刺激,无力的背脊突然弓了起来,她踢翻了这个醉醺醺的男人,像一头暴烈的马,更像是当年的陆红。拉扯中,周成功失去了平衡,一头栽进了井里。陆红的手上还保持着推搡的姿势,但眼神里只剩下惨淡。我的太阳穴剧烈跳动,走到了呆愣的陆红面前。那一晚,方家民成为了男子汉,尽管迟到了二十三年。

  陆红倒在我肩膀上睡着了,呼吸很轻。公园里孩子们喧闹的声音不远不近,一九九五年的阳光终于还是洒在了我们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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