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索像是他们坐过的姿势,在远方则是留恋,回忆起往事在土地上有一只黄乎乎的手在打捞,在延伸,人们散坐着以为你是远远的花在走着,水啊我渴望与父亲你的那一次谈话还要等多久呢……一群又一群骆驼止不住泪水,不是因为黄沙,不是因为月亮而是因为你是一群缓缓移动的沉重的影子我游着,那些叶片或迟或早在尖锐中冒出头来像锐痛中的果实,像被撕裂的晚年但现在又是一个劳动后的寂寞
太阳藏在每个人的心里,鸟儿寻找着父亲的脸被老泪糊住,许许多多的影子都在火堆旁不安分地融化着牛开始脱毛,露出弱瘦的骨茬之伤
冬天啊,多么想牵它到阳光里去我只能趴在冬天的地上打听故乡的消息
屋后的坟场和那一年的大雪有一行我的脚印在永永远远的堆积、厚重、荣辱、脱皮、起飞的鸟和云
概括着一切的颤抖中你是河流我也是河流
——节选自海子《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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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在他的长篇组诗《长路当歌》的第一章就用大量篇幅写下了这篇《父亲》。这个和西川与骆一禾并成为北大三诗人的男人,在龙年出生。那一年,他的父母希望借着龙的神气和灵气给他增添吉利的气氛,所以给他取名叫查海生。
尽管写下了那么多奇异浪漫的诗篇,但海子的生活是清苦单调的。海子是家里的长子,承担着养家、供养弟弟的家庭重担。他的父母是农民,跟他不存在精神的交流,他们爱他,但是海子的精神世界在家庭这个维度是孤独、清贫的。
海子去了北大读书后,父母只知道他在中国最好的大学,他们对北大没有这个概念以外的任何了解。据说,海子回到老家,父亲甚至有点不敢跟他说话,因为海子是大学老师。
海子在诗里写道:我渴望与父亲你的那一次谈话还要等多久呢。
他还写道:你是河流,我也是河流。
两条静默流淌的河流,并行者,却没有交汇、没有碰撞,没有相似的流淌轨迹。他们活在各自的世界里。爱,也是无法溢于言表的东西。但海子,却在诗里写出了对父亲最复杂、最深沉的感情。海子的父母养育了四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两个女儿都夭折了,所以海子也在诗里深情地写过: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海子做梦都想有一天自己的书能够出版,赚取一些稿费,来改善家里和自己的生活。最后一次身无分文的海子回到家里后,他兴奋地对父亲说他的诗集要出版了,可能有一大笔稿费。父亲不相信他写的那些东西能赚到钱。他要求海子安心工作,不要想发意外之财。
父亲说海子的性格太倔强,固执,容易得罪人,这一点和自己很相像。参加儿子追悼会前夕,他和海子的母亲被安排到中国政法大学的一间休息室,当一位医生告之他们的儿子已经死了之时,海子的妈妈听到这个意外的噩耗立即昏到在地上,用身体撞击地面,旁边的保安很不礼貌地制止老母亲的行为。父亲大声痛斥着保安:“难道儿子死了,做母亲的还不能哭吗?”那位保安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没趣地溜出了休息室。
▲在山海关海子追悼会时的骆一禾(右一)和查正全(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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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和父亲一生也没有过深入的交流。一个农民、乡村裁缝,一个大学老师、诗人,精神注定无法在二者之间流动。但是,在海子死后,父亲却在读他的诗。也许在海子离开后,父亲才对海子和他的作品、他生前的某些选择有了更多的理解。
但即使不是海子和父母这样大的差异,子女和父亲就能够有深入的沟通交流了吗?就能够互相理解和走近彼此了吗。
并非如此。
似乎,沉默无言才是中国父子(父女)之间理所应当的相处模式。我们这些做子女的,终其一生,有几个能有机会,敞开心扉坐下来与父亲深谈一次?!我觉得我这辈子大概可能无法有这样的与父亲深入、坦诚对话的机会了。不是因为没有时间,仅仅是岁月的更迭和一幕幕故事的发生、演变、父女之间长久以来的关系决定了这一切。
在父亲面前,我将永久做一个失语者,一个只会蹦出只言片语的似乎连话都说不囫囵的孩子。小的时候,我尝试给父亲写信,试图以一个八九岁孩子的心智去理解一个三十多岁男人的做法。
未果。自然是未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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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以为无法用言语沟通的事情,或者可以以书信或其他方式来表达与沟通。但却忘了,人与人之间,父亲和孩子也好,妻子与丈夫也好,总有些鸿沟在表达和沟通之间就横亘在那里了,一开始是突兀地横亘着,让你为难让你急于跨越。
后来,经年累月,你不仅会习惯这道鸿沟,还会习惯多出来的横亘在两者之间的高高的牢不可破的屏障。
曾经在自己心里有着高大、魁伟形象的父亲,随着岁月的累积,随着这个男人变老、变怯懦、被时代抛弃,随着我们长大、彻底离开家,离开故乡,父亲的形象发生了切实的变化。
父亲在心中的印迹变得不似小时候那么清晰、深刻、单一,变得微妙、复杂起来——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感受,这应该是很多人心中说不出口的感受,尤其是一个儿子。
这样的故事、这样的感受,在现实里和网络上听了太多,看了太多。
尽管某些时刻,我们会无法自控的在心里轻视那个小时候尊敬、爱戴的人,尽管我们离他的距离越来越远,但这个男人和你从小生长的家庭打在你身上的烙印其实是深在骨子里的。不管那些东西你喜欢也好,厌恶、抵触也好,它们在漫长的岁月里,已经像大树的年轮一样,一圈一圈裹住你的身体。
那个叫做父亲的人,可能你觉得你们一点都不像。甚而,你厌恶成为他那样的人。但事实上如果你肯坦诚无欺的面对真实的自我,稍作客观剖析,你就会发现,哪怕你自小到大极少亲近父亲,从他那里受到什么影响或者改变,你骨子里一定有些东西,是遗传了父亲。这个东西说不清道不明,深刻而微妙,无法被轻易提及,更不愿为外人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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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对父亲最深刻的印象除了他忙得不着家之外,还有就是,数不清的皮鞋和领带,尽管那时候家庭条件并不宽裕,但在政府单位工作的父亲始终很注意自己的形象,是一个相当讲究的人。记忆中他的皮鞋和领带的数量远超母亲的衣服和鞋子的数量。
长大后,我也是一个很注重穿着的人,尽管样貌普通到丢进人群仔细辨认也很难找出来,但总会想办法让自己穿得舒服、精神,哪怕着装是为了让自己心情愉悦,可以更好的去迎接生活。
大学毕业以后就以文字为生的我,初中时代作文被班主任拿到各个班去朗读、穿越,高中时校报上总会发表文章的我。这样的我,以及年轻时代一样以文字为生,做过通讯员和非正式记者的父亲,给机关单位写永远也写不完的公文材料的父亲。
两者之间,从未就写字这件事有过任何讨论、交流,从未!
说起来,很多人都不相信这件事。他们认为我在写作方面展现的东西一定是遗传了父亲。18岁以前,我不知道父亲年轻时代也写诗歌、散文、小说。我只知道他有厚厚的好几大本剪报,都是报纸上他发表的新闻通讯之类浮躁无味的东西。是在某天整理书房时,我和姐姐才翻出父亲年轻时代写的东西,大约就是十七八岁到二十多岁那个时期写的很多东西。
非常漂亮的硬笔字,得益于他从小坚持的书法练习。当时我们都很惊诧,原来父亲也曾是热爱文字的文艺青年。年轻时代背一台相机四处旅行。
若干年后的我,也是如此,一个人拿着相机到处跑。
父亲没有辅导过我的功课,没有教过我怎样写东西、写作,也没怎么给我买过书。家里书房不算大的书架上放的全是有关政治的书,马列、毛选诸如此类。那些书我从来没打开过,25岁之后我才会想要去读读马克思及其他。
父亲写了半辈子书法,写了半辈子机关单位的材料,但他既没教过我毛笔字,也没教过我写作。我从小到大拿毛笔的次数不超过十五次,对于书法没有特别浓厚的兴趣,也想写一手好字,却不想辛苦去练。
甚而,我记得我小学时常为写作文发愁,总要跟姐姐请教。一篇作文的开头常常让我为难,跑去求姐姐帮我想句子的画面至今深深烙印脑海里。虽然四年级之后开了窍,也开始被老师挑去参加各种作文比赛。但小时候写不出一篇满意的作文的情形却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亲友们说起我来,都说是受了父亲的熏陶和影响,遗传了父亲的一些基因。但他们却对更多的情况不知就里。
长大后的我,更没必要也没机会去跟父亲讨论有关写作的事情。内心里,却希望自己比他做得好很多。当他办书法展的时候,我希望有天我能办摄影展,让他带着亲友来参加。
当他在朋友圈晒他写的不能称之为诗的诗时,我觉得父亲老了。时代滚滚的洪流翻腾着,他和老一辈的前辈们被远远甩在后面,尽管在同龄人中他们算是令人尊重和艳羡的半个文化工作者。而到我这一辈,不必等老到他那个年代,恐怕更会被时代抛弃,无法跟上社会的脚步。能做的可能就是宅在一方空间里,读那些百年不会过时的大文豪们的经典名作。
成长,岁月的变迁,意味着父亲不可能再是儿时让孩童仰望、钦羡或者惧怕的对象。还意味着曾经不能理解或者无法原谅的东西,都会被稀释、淡化,最终在一定程度上做到释然。
似乎是木心在他的《杰克逊高地》里写过一句话: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第一次读到这句话,是从亦舒的作品里,那时候深以为然,一种共鸣油然升起。
关于父亲,不知该原谅什么。岁月让一切都变得可以被理解和原谅。
即使父女间语言缺失,骨血相连的亲人间的包容和理解也胜于一切。父亲的不表达和我的不表达,也许都是对对方的一种保护。
毕竟语言这种东西,在表达爱意的时候诚觉贫乏、无力,在表达伤害的时候,却锋利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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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说说你与父亲的故事#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