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展示一切的地方，个个可不是为这展示而来，而是需要展示才能解决一个问题，解决这个问题又是生活中的一个常态，这个行业便产生了，在这里便会碰到熟人，熟身体。这个行业便是澡堂。
年过去了八天，天气并不十分冷，甚至这两三天气温还有点儿回升，平却没有感受到变化，反倒感觉身上不怎么暖和，这不暖和，他想不外乎两个原因，一个近来没睡足觉，二个多日没洗澡了。觉没睡足倒好理解，说数日没洗澡，这便牵强了。
平是医生的儿子，隐约明白这个道理，他认为，皮肤能调节身体温度，长时间不洗澡，凋亡的细胞附着在身体上，影响皮肤调节体温。
平去到离家四百米的澡堂里。这是他近十年来第二次到澡堂洗澡，上一次的事要回想到五年前。
那澡堂虽是一家老旧的房子，头上盖的是小黛瓦，澡堂隔的却是一间一间的，是淋浴，不是那老式的澡堂。老式的澡堂中，有一个大澡池子，个个洗澡的人，光白的皮肤浸泡在当中，像根茎在水中浸软了，拿出来好切成中药饮片。一些光屁股的汉子为的是浸出一身热汗，把皮屑尘埃一切的邋遢浸湿浸软浸柔和了，好搓成一个小小的细软的黑条子，或洗去或擦去或冲去，叫自己有一个温暖的身子、干净的清爽的身子和一个好的心情，也叫自己的女人在关心自己的身体上有一个柔和的脸面，省去这一方面的唠叨。
去闹市中心，要经过一家浴室，平便想到寒冷的天气到这家来洗个澡，澡堂洗澡比在家中那小小处可要方便多了，可以撒开手脚，涂浓重香皂或洗澡液，用大力气搓洗身体任何一处，或浴或淋，还可以请师傅为自己身体服务，对看不着又使不上力气的后背来打扫打扫。
平的孩子明天清早便要到外地读书，要给他收拾用品，叮嘱途中注意事项，把时间拖到9点才动身去洗澡。
平来到浴室，大堂服务人员喊：十六号。发钥匙一把，尾部系皮线，皮线环成圈，正好戴在手上入池。
澡堂本是一间较大的房子，隔成两间，一间为浴池，一间为休息室。
这个时间段，澡堂里人不多，一个能容纳六七十人战斗的地方，显得空荡荡稀落落。
一切陌生着，但平像熟地一样顺顺当当地找到十六号柜子，打开，将包裹放在柜子里，褪下衣服，拿出洗澡液时，才想起毛巾没带来。平冲着门边桌子旁坐着的老者喊，希望他给予买毛巾的帮助。老者没有应答，行动上在给予帮助。老者拉开抽屉，平见叠得整齐满抽屉的一条条白毛巾，平要的是新的没有使用过的，老者只好到大厅去拿新的过来。
平拿着从家里带来的洗澡液，涂抹到身上，才发现是洗头液，也行，既然能洗头，那也能洗身子。看见旁边的淋浴喷头下有一瓶洗澡液，许是浴室提供的，平却不想用。
走过来一个人，唱着一首歌，声音还好听着：“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月圆之夜人不归，花香之地无和平。一腔无声血，万缕慈母情。为雪国耻身先去，重整河山待后生。”词本是这样的，年轻人只唱出了头四句，后面的词也许不记得了，只是哼哼，调子倒是没跑。平侧身斜眼过去，见唱曲的是一个脑袋两边劈得光光发亮的年轻人。来人先尿了一泡尿，也不扶，叉着腿，双手背在身后，看上去是一个吊儿郎当的人，没有口袋可插，要是有的话，那手一定是放在口袋里。尿完了，把毛巾往淋浴架上一搭，龙头开到最大，哗啦啦冲向地面的水声盖过了歌声。
一个六十上下的老头，肩上搭着毛巾，这穿裤头的，一看便知是澡堂中搓澡的师傅。唱曲的年轻人淋过一阵子后喊道：来，给我搓个澡。
澡堂中间放一张板床，年轻人趴在上面，搓澡的师傅在肩上、背上、腿上用毛巾用力一搓，从池子中打一桶水，往身子上一冲，然后说声翻过身来，年轻人顺从地把上面献给他，再是一顿搓揉，再是一桶水往身上一冲。师傅说：好嘞！然后跟休息室门边那老者打个招呼，记下那人持有的钥匙号码，老者再向大堂经理报告，出门时经理便说，洗澡口口钱，搓澡口口钱，共口口钱。
看这板床上躺着的年轻人，平立即想到早年公社食品站里架在浴盆上猪的胴体，真是毫无二致，这场景也是讽刺也是笑。平不敢上板床图那种享受，怕师傅手中的毛巾忽地变成那屠刀。
他见过给人搓澡的专家，一只手包着毛巾，另一只手搭在包毛巾的手背上，双手一起用力，从一个方向推向另一个方向，后面的动作和这个动作一样，不胡乱上下左右推，这样的推法，即便感觉身子很干净，也能推出大把黑条子来。
另见，浸泡在池子中的四个、淋浴的五个，包括年轻人和平，计九个正在洗澡的。
一些人走着小心细碎的步子，趿着拖鞋，轻轻下脚。一双脚承载八十公斤、九十公斤躯体，走动时便是一只脚在承载这重量，这脚也挺累的，平这样想。即使这样小心走动，躯体上那些肥肥的油脂还是一颤一颤地抖动，放在一个舞台上，油脂们就像有节奏地在舞蹈，煞是好看着！
澡堂里有两个固定的人，即前文提到的一个待客搓澡，一个杂工。这两个人穿裤头儿，遮住生命本源的地方，其他都是洗澡客，客人们在里面做这些事：在澡池里洗澡、在休息室里休息，休息中有躺着的、坐着的，在闭目养神、在享受发愣、在和熟人谈天、在喝水、在卸衣服、在穿衣服、在走动，静止和运动的都有。
从澡堂回到休息室，见四个人聚在一起抽烟谈天，三个站着，一个坐在旁边的铺子上，扬着头看另三个的表情，三个中，一个好像刚来，又好像是来了一段时间，正一件件脱去身上的衣服，谈天接近尾声，要去澡池子里洗澡去的样子。他把衣服塞进柜子里，又拿起放在柜子上正燃着的烟，继续谈天，身子站得正正的，又不像要立即去洗澡的神情。
这些人，精赤赤的，个个下体打不起精神，像刚出过力的累。神情上若几个久未谋面的朋友集在一起，像站在自家门前悠闲地谈天。平猜想他们或许是约好来洗澡的，正巧在这场合碰着一个往日生意上的朋友。
这四个人中，就这刚脱衣的汉子有一副匀称身材。在这个环境里，灯光虽不明朗物体，人的身体不丝丝透明，却也轮廓清晰，鼓鼓的、憋憋的，一些陷下和一些坟起，甚至一些洞一些眼也分明着，黑的一块、白的一块只需一瞥便明。扫一眼休息室里那八九个人，除平自己和那汉子不是胖子外，其他个个肥臃。肥人就是肥人的形象：窄窄的肩，便便的腹，稀松的上肢，白嫩的大腿，小腿倒是有点儿与身体的肥不成比例，形体呈萝卜型。
从这些个体上，能看出社会发展了，不缺少每餐需要的东西，倒是个个过度营养，使男子像妇人，身体上出现这一处那一处的隆起，一些肉支撑不了另一些肉，向下坠，若是穿了衣服，裤带一勒，出现山崖似的腹，裤带便躲在山崖下，叫腹遮了风挡了雨。
谈天的四个人继续谈，人人指间夹着香烟，悠闲地享受着这一份别样的谈天乐趣。他们忽而细声交流、忽而大声倾诉，有郎朗笑声，也有咯咯地得意的笑，听出这发笑的人捡了一个便宜，或是逗了一回某个做官的人。
“日子不好过啊，年三十还有人来我家要账，该要的要不到，该收的收不起，我欠人家的，人家逼着，人家欠我的一笔账六十万，逼死逼活逼了五万回来，没法子，只好把股票卖了，凑出来三十万，一些小一点的数字那就不用说了，去讨，人家直接说没有，客气点的，叫我来年再来，没法子，要钱的是孙子”。
那人一一回答各位的问题，时而抛出一个问题给另一个人。
这场合是不谈女人的，谈女人会不安分，不安分这有什么好呢？也不谈家庭。谈社会，谈生意上的事，政治也是一个话题，是一个怎么也谈不完的话题。
这里没有人来欣赏你某一处的美，人人都是大自然中的形态，有自恋和陶醉的心态，还有些挑剔过度或不足，过度是什么，不足是什么？这一览无余没有隐私的处所可以将几个色彩浓烈的词抹去，喜欢做一些比较的人即便思维再活跃，也不在另外某某一个场合提及。哪一个男子不是从女人身体里出来的。这世界其实单纯得很，倒是被这身包裹身子或红或绿或黑或白的衣服弄复杂了。
这正月里，这么夜了，人们并不急着要回到家中去，还要享受这里的一点儿暖融融的生活。
要在平日，平也会在这个环境中多休息一会，今晚，他还要跟儿子叮嘱一些事儿。
穿好衣服，来到大堂，服务员说，澡二十，毛巾八块，共二十八块。唱曲的年轻人也来到大堂，付了费，走出大堂。“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月圆之夜人不归，花香之地无和平，哼哼哼哼……”。
空中那一弯月斜照，树影婆娑，微风轻抚，这环境中，身边有一个女人多好。平感到身体轻松许多，他想到春天到了，想到前面这句子中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