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僵直地站在马车旁边，一时之间，心里不知是被掏空了，还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硬生生地疼。
皇上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
兵临城下，十万火急，我能想象他的忧心如焚，也理解他的不告而别。
但内心的空茫和对未知的恐惧，还是让我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脑海中一片混乱，陈同刚刚说的话，化成几个零碎的词语，不停地在我耳边萦绕盘旋：御驾亲征、西北告急、贻误战机、大发雷霆……
接下来该怎么办？
爹娘下落不明，皇上远赴西北。而本就对我不满的太后，现在怕是会因为西北局势，因为奉河关的失守，迁怒于我，对我愈发嫌恶。
注定是雪上加霜的困境！
陈同的这番话，曹汝彬和林念姝分明也听到了。
这会儿，他们俩一个向我走近了几步，另一个掀开马车的帷幔，彼此都是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目光中的恻隐，倒让我很快清醒过来。
事不宜迟，我得赶快回去。免得静妃趁我不在从中挑拨，让事情无法收场。
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
虽然太后对我有着很深的成见，虽然想到她的责难心里难免发怵，但我不会委曲求全忍气吞声。
该做的辩解，一定要据理力争，绝不能任由太后把所有的一切都算到我和爹爹的头上。
02
长长地叹息一声，我对曹汝彬和林念姝挥了挥手，慨然道：“本宫要回去了，你们……也赶紧出发吧！”
曹汝彬却是置若罔闻，他定定地看着我，嘴唇微微翕动着，欲言又止。
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
他这趟离开，是要和林念姝一起，同赴襄阳。
这就意味着，不久之后，他们将会结为夫妻，共度余生。
我知道眼下的境况，让曹汝彬忍不住担心我；也知道深情如他，即便决定和林念姝在一起，但内心深处，对我也仍然有着习惯性的牵挂。
但此时此刻，我们彼此都有了新的感情，当着林念姝的面，他再这般藕断丝连牵肠挂肚，只会徒增彼此的伤感，引起不必要的猜忌和麻烦。
我硬下心来，避开曹汝彬的目光，强作出满脸笑意，看向林念姝，轻声道：“有情人终成眷属，看到你们在一起，本宫终于安心了。一路顺风，祝你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林念姝怔了怔，脸上现出动容的表情，她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温言道：“多谢娘娘……娘娘的大恩大德，念姝来日定当回报！”
时间紧急，我只当林念姝在我和客套，并没有细细斟酌她这句话的深意，便疾步走向我的马车。
03
短短的一段距离，我走得飞快，却又走得无比艰难。
强忍着没有回头，我不想看到曹汝彬用黯然的眼神，目送我的背影。
和曹汝彬相识相知的岁月，这会儿却在我心里一闪而过：童年时期的两小无猜，少年时代的彼此有情，分别前夜的痛不欲生，相逢不识的心如刀割，最终相认的物是人非……
回忆让我满腹酸涩，眼眶发热。
如果没有当初的变故，如今，我和他定会遵从当时的婚约，陪在彼此身边，过着无波无澜岁月静好的日子。
后悔吗？
我在心里悄然问自己。
唇边浮现出一抹倔强的笑容，我轻轻摇头。
无从改变的现实，后悔有什么用？患得患失，瞻前顾后，从来不是我唐月蕙的做派。
冬卉扶我上了马车。
车夫迅速掉头，我情不自禁望出去。只见曹汝彬依然在原地站着，夏日的风吹过，拂起他身上的长衫，让他看起来像一尊静止的雕像。
片刻后，他到底还是转过身去，毅然决然地攀上了马车。
两辆马车各自疾驰向前，几乎擦肩而过。
我要返回京城，而曹汝彬和林念姝，则继续向着襄阳的方向出发。
我们，终于背道而驰，奔赴各自不同的人生。
04
这边，陈同骑着马跟上马车，急急地说：“娘娘坐好了，我们得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太后召见娘娘，如果您久久不到，她定然会起疑心的！”
我点点头，把林念姝最后说的话告诉了陈同，吩咐他道：“回宫后，你立刻派人到青岩山去一趟，想办法潜入林家别院……那儿，定然有本宫苦苦寻觅的证据。说不定，本宫的父母，就关在那儿！”
我的话让陈同神色一凛，他自知事关重大，很快便严肃地点头应允：“放心吧娘娘，微臣先护送您回宫，然后亲自带人去青岩山！”
马车一路疾驰，不到半个时辰，便进了京城。
一行人依然在宫墙外的西北角门旁，下车下马，然后在陈同的带领下，顺利入内。
05
进宫后，我们沿着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径到了御花园。
陈同负责望风，我和冬卉则在柳荫深处的小屋里，换好早晨出霁月殿时穿的衣裳后，便脚步匆匆地走了出来。
一脸焦灼的陈同，见我和冬卉恢复了惯常的模样，松了口气道：“娘娘，你们先回霁月殿收拾一下，然后赶紧去慈明宫见太后吧……如果她问起来，可以编个借口，就说清晨起床后来御花园散步，不觉走远，下人没能找到您，故而不知道太后的通传……微臣先行告退，这就安排去青岩山的事！”
想到林念姝说的话，我不安地叮嘱道：“一定要小心……林家别院既然藏着见不得人的事，肯定戒备森严！”
陈同诺诺应着，转身离开。
我和冬卉担心地相视一眼，看到彼此略显凌乱的头发和风尘仆仆的面容，这才明白陈同为什么说让我们先回霁月殿一趟。
这番失仪的模样，确实不能直接去见太后。
06
冬卉搀扶着我，抄小道回霁月殿。
刚走到霁月殿门口，我就觉出一股不祥的气氛。
殿门洞开，整个庭院寂然无声，连平日里洒扫的宫人，这会儿都不见了踪影。
发生什么事了？
我惴惴不安地走进去，终于看到正殿门口，田忠正一脸焦急地左顾右盼着。
看见我和冬卉，他先是眼前一亮，接着便用尖利的嗓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一迭声喊道：“娘娘回来了，娘娘回来了……”
我蹙了蹙眉，诧异田忠竟这般没分寸，正想斥责他，却听到门里传来一个威严端肃的女声：“蕙贵妃，你终于回来了！”
我蓦然止步。
竟是太后的声音！
她居然就在霁月殿！
07
无法形容我这一刻的感受，一颗心，仿佛就悬在喉咙里，咚咚乱跳。
我像脚底踩着棉花一般，虚一步实一步地走了过去。
站在正殿的门口，我按捺着怦怦的心跳，试探着往里看。这才看到正殿的地上，霁月殿的内监和宫女们，正乌压压地跪倒一片。
而太后，板着面孔，在上首那张楠木雕花椅子上正襟危坐，神色是我从没有过的恼怒和严厉。
我从跪倒在地的宫人中穿梭过去，走至最前方，俯身行礼，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声音也尽量保持着往日的平和：“臣妾给太后请安……刚听到消息说太后要召见臣妾，正要过去呢，倒劳烦太后亲自来一趟！”
她紧紧地盯着我，冷冷地说：“哀家一早就命人请蕙贵妃去慈明宫，却是久候不到，遍寻不着。蕙贵妃既然如此繁忙，哀家只能自己过来等着了……”
08
我无可奈何地叹息，原本想起个大早，偷偷溜出去一趟，再人不知鬼不觉地回来，所以走的时候谁都没告诉。
不想事与愿违，怕什么来什么，竟被太后撞了个正着。
太后说着，估计是气急了，声音陡然提高：“一个主持后宫的贵妃，平白无故不见了踪影，所有的宫人都不知去向……”
她凌厉的目光一一扫过垂头不语的宫人，狠狠道：“恃宠而骄，无法无天，霁月殿的风气，是该好好整肃一下了！”
估计她找不到我，又在霁月殿宫人的口中问不出我的去向，以为他们都在刻意替我隐瞒，所以才这般生气。
我的过错，不能让下人承担。我刚想替他们辩解几句，就听到太后继续怒不可遏地说道：“哀家原以为蕙贵妃知书达理，温良贤淑，是个懂事的。所以即便皇帝宠你宠得过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想，你竟荒唐至此……
先是伙同诚嫔，假传有孕的消息，来糊弄欺骗哀家；现在哀家召见你，你又无故不到……还有西北的局势，说起来也是因你而起……
不劝着皇上以国事为重就罢了，竟然为了一己之私，为了想让自己的父亲立军功，就不顾边疆危机，一味让皇上候着你父亲回来，这才造成奉河关失守。
哀家告诉你，如果锦安保不住，如果城里成千上万的百姓遭到涂炭，你就是死一千次，也难辞其咎！”
09
她顿住，审视着我，依然不解恨似地，犹自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哀家早就警告过皇帝，红颜祸国！”
此刻是盛夏，我却觉得仿佛置身冰原，寒冷刺骨。
红颜祸国？多么顺理成章又强词夺理的词语。
历来祸乱，女子总是被人指责。但实际上，又有哪个女子能真正左右得了男人的决定？妹喜、妲己、褒姒……这些“祸国”的红颜，背后无一例外，都有个昏聩的君王。
明明是男人的荒淫无度亡了国，到头来，却要算在女人头上。
而皇上，绝不是夏桀商纣之类的昏君，他之所以想要等着我爹爹回来，和林鸿哲一同前往西北，并非全是为了我。
他不完全信任林鸿哲，害怕再出现冯威的情况，所以才想让爹爹同去，制衡林鸿哲。
那天，在慈明宫的西偏殿，皇上明明把自己的真实意图告诉了太后。
可现在，太后在气头上，竟这般口不择言。
这样的过错，我绝不能认！
10
我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静静地听着太后的训斥，一任冷硬的大理石，硌痛了我的膝盖，一任那钝钝的痛楚，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到心里。
纵然千般委屈，万般悲愤，我也知道此时绝不能开口。
一直等到太后发泄完心中的怒火，我才抬起头，不紧不慢地说：“后宫女子不得干政，臣妾向来恪守规矩，从不妄议朝政，更没有为爹爹求过什么……至于皇上执意要等爹爹回来，臣妾猜测，他定然另有打算……如今奉河关失守，纯属意外，太后却说是因臣妾而起，臣妾惶恐，怕是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太后微微眯着眼睛，声音森冷避人：“很好，哀家算是见识了蕙贵妃的伶牙俐齿……你的意思，一切都是皇帝的过错，是他不该按兵不动，候着敬国公归京；是哀家错了，不该责怪你……蕙贵妃，旁的不说，你倒是先交代一下，你一大早不在霁月殿待着，上哪儿去了？”
我摇摇头，清楚地说：“皇上没有错，臣妾和爹爹也没有错，太后更没有错……只是您有所不知，臣妾的父母，六天前，在江南回京的路上，在津城郊外的冠绥山下，被歹人劫走，至今生死不明！”
11
太后一下子愣住了。
她脸上愤怒的表情迅疾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震惊。
这正是我想看到的，也是我预料之中的结果。
只有刚刚不分青红皂白的严厉苛责，才会在知道真相后心存歉疚，才能原谅我私自出宫的举动。
太后并不糊涂，只是内忧外患的境况下，急火攻心罢了。
这会儿，我看着太后，声音诚挚又悲戚：“六天前的清晨，爹爹本已到了津城，也就是说，如果不出意外，他是能够及时赶往西北的……太后不觉得蹊跷吗？就在皇上派他和荣威将军一起出兵西北的关键时候，他偏偏就遭遇了不测……
臣妾今晨之所以不在霁月殿，也是一时心急之下，出宫查找真相。因为时辰太早，怕扰了太后，故而没有去向您禀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