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进学校上学的时候,我是左手握笔,于是我母亲提着鸡蛋去拜托白老师纠正我的错误。白老师惩戒我们的方法只有一个,揪头发,只揪额头的那几根。我时常感觉前额的头发连带着头皮一起疼,从那个时候,我就开始惧怕白老师。惧怕他严肃的面目,甚至惧怕他头顶不多的几根花白头发,有点深入骨髓的样子。
离开故乡之前,我对于白老师的记忆已经存留的不多了,但有两处回忆却如何都涂抹不掉。
一个农忙的春天,我母亲不知是因为什么而和白老师的妻子争吵了起来。白师娘一边跳一边指着我母亲咒骂,言语不堪。我母亲是个不会骂人的人,当别人骂她的时候,她至多偷偷地瞪一眼或者掉一滴眼泪。
二姐当时10岁,看不下去母亲的受辱,于是她拿着一根棍子跑到白师娘面前,在她身上戳了几下。让我惊悚的是在那一刻,白老师顺手拿起了一把铁锹,青筋暴起的向我们的方向砍来。
受伤的自然是母亲,她护住了我二姐。我清楚的看见我母亲的脸上有了不止的血,头发也都被红血浸湿。我当时傻傻地一动不动,两个姐姐也都瘫坐在地上嘶哑的喊着妈妈。我记忆最后的一刻是我妈晃晃悠悠地跌倒在了地上,其他的都忘记了。
第二处回忆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天。那时我的母亲已经外出打工,家里就剩下我和姐姐以及年迈的奶奶。如今说起这个回忆我都不能完全相信,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陕北的农村,竟然有家庭没有能力拿出一块钱给感冒发烧的孩子买药。感冒发烧的那个孩子就是我,拿不出一块钱买药的家庭就是我们的家庭。
于是,当白老师要求我们每人上交两块钱,用来生炉火取暖的时候,我再一次被拖入深深地恐惧。第一天我没有拿到那两块钱,于是,白老师让我在寒冷的教室外面站了半天。
等到第二天我奶奶领着我到学校找他说情的时候,白老师不知道说了什么难听的话,我的奶奶泪流不止。我也泪流不止,虽然不懂白老师话语的意思,但当看到年迈的奶奶流下浑浊的泪水的时候,我有些情绪失控。
于是,在我转学离开母校、离开白老师的时候,头都未回。因为就当时而言,我不认为我对于那样的学校,那样的老师有什么留恋。可是后来听我奶奶说,白老师难过了好几天,他说他应该给母亲赔礼道歉。
近些年,断断续续的听到白老师的消息,他最以为傲的儿子的堕落,妻子的病重,生命奄奄一息,还有他自己的极度衰老。这些道听途说的消息在我心里没有激起过一丝的涟漪。
最近一次见到白老师是在我上大学以后。
他就那么蹲在三爷家的炕边,手里捏着一支自卷的烟,花白的头发,秃顶的那一片更是光光如也,努力的咳嗽感觉就要咳出血。他抬眼看我的时候,似乎都没有足够的力气。看到曾经凶恶的老师如今安静的蹲在自己的面前,像一个受伤的孩子一样,我的心里是有些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是时间给予的,我没有任何能力进行抵抗。我曾经无数次试想当我荣誉回乡的时候我一定要刻薄的表达我对他的极度不满,可当真正面对的时候,我的双眼噙满泪水。这泪水不仅仅是因为白老师现在颓败的处境,更是回想起那一段段的过往,不会因为他而褪色,反而是色彩斑斓。
我不想与白老师讨论过去,我有意的躲避着,可是他说:你挺有出息啊。你是我教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过去的事儿,你还记恨吧?
他笑了笑。
我母亲曾经摸着头顶的伤疤告诉我她早就原谅了白老师,我问是什么让你原谅,她没说话。问我自己,对于过去那么耿耿于怀的一件件磨难一样的事情,我是如何就这么轻而易举的释怀?也是找不到答案,或许真的是时间在逝去,我自己的身体装不下那么的仇恨,于是,学着释怀学着原谅。
我很潇洒地回复白老师:恨什么恨?我早都忘记啦。
我也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