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宵圆九岁时,便听说会有天谴降临。
天谴是什么样的啊?
她跟小伙伴们讨论。
“是大洪水!从东海那里来,一下子就能把我们卷跑。”护国公的儿子林坤说。
“是地震!咱们都得陷进去!”陇右道节度使的儿子白子谦说。
宰相的女儿符文卓很聪慧,她眨着眼说:“或许是太阳不再升起,咱们夜夜都得点灯。然后庄稼枯死,就都饿死了。”
这可真可怕。
李宵圆跑到御书房去问母亲,母亲正在批阅奏折。
李宵圆的母亲,是大弘朝的女帝。
“会有天谴吗?”她问道。
这种神神鬼鬼之类的预言是大忌讳,可母亲并未责备她,而是拥着她说:“可能会。”
“那怎么办?”
“宵圆要变厉害啊。”母亲亲吻她的额头。
变厉害,的确是她一直以来做的事。
她有很多位师父,有人教她骑马射箭,有人教她杀人夺命,还有人教她兵法谋略,更多的,是朝中大臣时不时问她几句孔孟治国之道。
每日从晨起到入夜,她在宫殿里抱着学业来来回回,休息的时间很少。
九岁生辰的那一天,凤阳阁热热闹闹的,坐满为她庆祝的人。她吃完饭急匆匆回太学,遇到了一个男人。
他叫杌律,传言中一直住在大明宫后的三清殿修道,可他却并不是道士。父亲说杌律是很厉害的人,厉害到近乎于神。
“你唤我一声师父,我来教你天象术法。”杌律凉声道。
李宵圆拒绝:“多谢关怀,本宫的师父已经有很多,不需要再多一个。”
“我能教你观星辨云。”杌律却继续道。
“不想学。”李宵圆忍不住抬头看他,有些不耐烦。
一阵风吹开杌律遮挡头脸的兜帽,他仍然挡在她面前:“我能教你炼丹长生。”
“行。”李宵圆有些惊怔地点头。
杌律摇头冷嘲:“看来你们李氏皇族子弟,永远就只有这点出息。”
“不是,”李宵圆盯着杌律的脸,在震惊中踮起脚尖仔细瞧着,“我答应你做我师父,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杌律真的很好看。
犹如大弘朝最优秀工匠雕刻出来的脸,棱角分明俊逸无双;如凝结了全部黑夜的眼眸,幽光轻闪灿若北斗;眉如墨画肌如白雪、唇方口正齿如含贝。他身躯颀长青石束发,行止如风惑人心志。
朗朗如日月之入怀,颓唐如玉山之将崩。
所以李宵圆感慨:“令堂一定很好看,我要是长大也这么好看,就好了。”
可杌律对于教她变漂亮没有兴趣,他是李宵圆所有师父里教得最多,最难,管理又最严格的人。
他很少笑,对人对物更没什么感情。有一次母亲下朝之后踹开三清殿的门,要把通宵练习术法的李宵圆带回去。
杌律说:“想要她活久些,就少一些妇人之仁。”
母亲咬牙道:“朕的女儿这么辛苦,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李宵圆高高兴兴跟着母亲回去,弃学玩了大半年。后来还是父亲从中说和,杌律让步,答应每日只让她学习六个时辰,不再加时。
九岁到十四岁,当杌律觉得李宵圆学得差不多时,恰逢大弘朝与匈奴开战,他决定带李宵圆去军中看看。
战事一开始有些艰难,可当杌律出现,计谋得当运筹帷幄,很快便反击得胜,擒获匈奴十万降兵。
也是在这一次,李宵圆终于看到师父可怕的一面。
腊月里北地寒风刺骨,李宵圆裹紧狐裘站在杌律身边,看着面前刺目的尸体。
十万降兵被杌律坑杀殆尽。
李宵圆可以想见的原因有:匈奴残忍嗜杀常常诈降后又突袭,更以杀人为乐。他们曾把边民称为“人柴”,焚烧尸体用来架锅造饭。匈奴军中有一种防止皮肤皲裂的膏油,更是用边民的血肉炼化制作而成。杌律这样,是在震慑,在复仇。
于是李宵圆试探着问:“你是在以杀止杀吗?”
因为从未有过拜师礼,她从来没有喊过他师父,而杌律也并不在意。
“不是,”他神情冷淡,看一眼刺目的日光,淡淡道,“这是祭品。”
“什么祭品?”
“给天神的祭品。”
李宵圆深吸一口气,咬唇道:“那若没有这些匈奴人呢?”
“那就杀大弘朝的人,”杌律神情无波,“这些年你母亲励精图治,天下的人实在太多。”
李宵圆退后一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视作神人一般的师父,其实是魔鬼。
回京的路上,他们在甘州北遇到一名县令。县令呈报说有个村子感染瘟疫,无药可救,县令准备选出不怕死的医者进驻施救。
可杌律下令道:“既然不可救,便封村吧。”
封村,是让他们自生自灭。
李宵圆正要反驳,杌律又说:“罢了,还是一把火全部烧掉。”
这无异于屠杀了。
果然在他心中,人命如草芥,即便是大弘朝百姓的命。
李宵圆挡在杌律面前。
这世界上没有人敢忤逆这个男人,她敢。这是大弘朝的子民,是她母亲带着朝廷官员数十年建立的盛世图景。
因为杌律一句话,便要死吗?
可是没人听她的话,即便她是公主。
那村庄燃起熊熊大火,李宵圆抱着水桶冲进火场,却不知道该扑灭哪一堆。
是趴伏在地上的老妪,还是打滚的青年人?是抱着孩子的母亲,还是用身体挡住火焰的父亲?
到最后,李宵圆只救下来一个孩童。
她抱着孩子从火场里出来,从此不见杌律。
两年,他们形同陌路。
母亲知道李宵圆跟杌律翻脸,竟然说杌律是有难言之隐。
父亲倒没有为杌律说好话,只是眉目沉重,似乎将要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发生。
能有什么事呢?
不会是念叨了十几年的天谴吧?
这一年的上元灯节,香车宝盖如故,玉壶光转玉龙舞,李宵圆逛到后半夜才回宫,在丹凤门前,见到站着望天的杌律。
他的身边站着一位身披袈裟的和尚,那是慈恩寺的方丈大师子聪。
李宵圆装作没有看见,顺着墙角往前溜。
可没走几步,便听到杌律的声音道:“天谴,来了。”
天谴?
李宵圆抬起头。
漫天星光璀璨,有孔明灯在夜空中飘飞,点点火焰如星尘流转凡间。
不,有的火,有些大了。
李宵圆瞪大眼睛。长安城的喧嚣早已散去,百姓尚在梦中,可天上,下起了流火!
原来真的会有天谴,而真正的天谴是天火。
离她最近的火团如酒缸般大小,就那么从天空中滚落下来,带着要把一切烧为灰尘的戾气,摔在地面之上。
“轰……”丹凤门上精巧大气的屋檐斗拱燃烧起来。
大明宫很高,高得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
而李宵圆眼睁睁地看着硕大的火团在天空缓缓凝结在一起,如一面拍向地面的墙,向长安城直直压下!
这用火织就的墙没有半点缝隙,不准备让任何一个人逃生。
今日她看过灯。
今日卖芝麻胡饼的老丈多给了她半块。
今日灯市人如潮,做母亲的抱着孩子,男人牵着妻子的手。
今日百官休沐,母亲却还在处理公文。
今日父亲有些咳嗽,不知道好了没有。
可今日之后,她的父母朋友,长辈亲族,大弘朝的万千百姓,就要葬身火海全部殒命吗?
凭什么?为什么?
这么大的火,他们,该有多疼啊。
李宵圆大喊着便往宫中跑去。
如果要死,她要抱住母亲,为母亲挡住这天谴雷火。
让她少疼一点。
哪怕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