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饭后，彭姿闲着无事，倒在沙发上玩手机。
她连续加了一月班，如今项目收尾，总算可以休假，彭姿心情超好，连发两条朋友圈。
再次刷新界面的时候，她看到来自大学室友宋玥的点赞，随手点开才发现宋玥赞的不是她，而是她们共同的两个同学。
彭姿觉得心里怪怪的，一时又说不出缘由，直到看清同学的发圈时间，她才找到怪异所在。
那两条动态的更新时间，一个是一分钟前，另一个是三分钟前，几乎与彭姿的更新同时段。刚好一个在她前面，一个在她后面，但她没有收到宋玥的点赞。
彭姿当然没那么无聊去计较一个赞或者一条留言，她在意的是宋玥绕开她，对她视而不见。
而且当她开始留意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类似情况好像出现过多次。
彭姿不死心，翻到宋玥最近一条更新，在下面留言：大玥，你最近忙什么呢？
一直不见回复。
但彭姿回头就看到宋玥正在大学微信群里聊得热火朝天，不可能看不到她的留言。
所以，她只是不想回复而已。
那天晚上，彭姿失眠了。
音乐播放器循环播放《那些花儿》，她在怅然若失的感触中回忆起大学四年的美好时光。
当时寝室里一共四个人，老大宋玥，老二佳佳，老三小雨，老四彭姿。
她们每天结伴上课，互相帮忙去自习室占座，经常一起去食堂吃饭。谁脱单了，首先要把人带过来给姐妹过目；谁失恋了，另外三个会陪着一起哭、一起疯。
岁月流长，转眼间她们毕业已有十年。小雨去了南方，佳佳做了全职主妇，彭姿混成个小中层。这些年她认识了很多人，但再也没有交到一个可以肆意分享喜乐的朋友。
她一直都觉得，她的三个室友会是她一辈子的朋友。尽管各自散落天涯，但不管多少年没见面，再重逢时依然不会尴尬不会冷场，有说不完的话。
她想不明白，她和宋玥为什么会隔着一个赞的距离。
2
宋玥一直没回复彭姿的微信，彭姿也没有再追问，这事儿在彭姿的心里扎了一根毛毛刺，她甚至因此不看朋友圈了。
大约半个月后，彭姿按照公司的要求在朋友圈发营销广告，随手那么一刷，看到佳佳更新了一组照片，竟然是她和宋玥在甜品店的合影。
彭姿问佳佳：“你和大玥见面了？我看着照片背景好像是我家附近的万达广场啊？”
佳佳回复：“对啊对啊，前天大玥来这里出差，顺便见了一下下。”
彭姿问：“那你们为什么不叫我？”
过了好半天，佳佳回道：“大玥过来出差，那天是工作日，你不好请假，所以就没有叫你。大玥说她经常过来出差，等下次再聚。”
紧接着，佳佳又发来一句：“我本来想叫你，但她那天心情不太好，我想想就算了。”
彭姿问：“大玥为什么心情不好？”
佳佳回：“她在公司做得不顺心，想辞职又没别的出路。孩子快要读小学，她想让孩子来这边读，但是又负担不起，反正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问题是没钱。”
彭姿盯着手机屏幕，心思拐了几个弯，忽然想明白宋玥不理她的原因。
大概半年前，宋玥在工作时间给彭姿打过一个电话。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才说到正题，宋玥告诉她：“彭姿，我想辞职，想去创业。”
宋玥上学时家境不好，经常去门口摆摊儿做小买卖，还算有一点商业头脑。彭姿知道她工作不顺心，瞻前顾后一直忍着，如今她想要往前走一步，彭姿由衷为她高兴，打趣道：“那宋老板什么时候过来请我们吃饭呀？”
宋玥叹息：“唉，老板不好当，我钱不够。”
彭姿想起自己当年买房时，手头周转不开，宋玥二话不说就借给她2万块钱，如今宋玥有需要，她当然也愿意伸出援手。
彭姿默默盘算一番，问道：“你要做什么生意？还差多少钱？”
宋玥说：“我上次去你那里出差见客户，闲聊时提到她家亲戚要去南方定居，家里有个洗衣店要出兑。我去看了下，店面很大，位置不错，设备也好，我动心了。姿姿，你知道的，我工作不顺心，在当地很难换更好的公司。我不甘心让孩子在小城市上学，想让她像你孩子一样在省会读书。我觉得这个洗衣店就是我最后的机会。”
彭姿问：“那到底要多少钱？”
宋玥顿了顿:“80万。”彭姿倒吸一口冷气，正要说话，被宋玥打断：“不是那种小洗衣店，是很高级的洗衣店，很多人去洗奢侈品。”
3
彭姿说：“这也太贵了！宋玥你胆子真大！我最多能借给你10万。”
宋玥嗯嗯半天，说：“姿姿，你知道我家里情况，我只有那一套不值钱的小破房，爸妈身体不好，老公拿死工资，划拉划拉能凑5万就不错了。”
彭姿惊呼：“那你要去开80万的洗衣店，你疯了吗？你去哪里搞钱？”
宋玥拖着哭腔：“姿姿，我穷怕了，也受够了。你看我天天在省内这些城市出差，早出晚归，坐长途就像坐通勤似的，好累啊！工资比外面高一点，但和付出不成正比，还要看老板脸色，我不知道以后老了跑不动市场该怎么办，再不拼一把就真的老了。”
彭姿心里也难受：“我能理解你，但是成本太高了，风险也大，你不如从小店开起。”
宋玥语气坚定：“小店赚不到钱。姿姿，我想求你帮帮我。”
彭姿问：“除了借钱，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帮你？”
宋玥沉默片刻，说：“我想去贷款，你能不能做我的担保人？”
彭姿惊呆。
担保人？
宋玥接着说：“我家里都是穷亲戚，指望不上，只能去贷款。高利贷我不敢用。抵押的话，我那个房子不值钱。有个在银行工作的朋友告诉我，有人担保贷款相对容易些。”
彭姿吞吞吐吐：“啊……这，我没经历过这种事，但我知道担保不是小事，大玥你让我想想行吗？我得和我老公商量下。”
宋玥说：“求你了姿姿，你工作稳定，流水可观，又有稳定住处，你条件够，别人不行。我真的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
宋玥最后强调的那句话，彭姿听出了弦外之音。
宋玥大概是想提醒，在彭姿最难的时候，她借出过2万块钱。那2万块钱，是她当年的全部家当。
这不是一般的情谊。
挂断电话后，彭姿坐立难安。
晚上回家，她连饭都吃不下，和老公说起此事，老公坚决反对：“她当年借给你2万，那你现在借给她10万，这份情就算还了。担保想都不要想，别说是她，就算是我亲哥找我担保，我都不会同意。你赶紧回了她吧，就往我身上推，说我反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彭姿清楚，其实自己根本不愿意，甚至说非常抗拒做这个担保，她说回家商量，其实只是抹不开面子拒绝，找个借口暂时逃避而已。
当然，她也暗暗希望宋玥能明白她的意思，不要再为难她。
但宋玥非常执着，第二天中午又打来电话。
彭姿实在没办法，只好直说：“不好意思啊大玥，我可以借给你10万，但是担保不行，我老公不同意。”
宋玥的口气倒是没变，说道：“哦，那就算了吧，我再想别的办法吧。”
事后，宋玥没再联系她，也没提借钱的事儿，彭姿还以为宋玥放弃创业，这页已经翻过。谁能想到，宋玥对此介怀已久，连聚餐都不想叫她。
可她有什么错？求人做担保不就是为难人吗？你说你保证自己会还钱，绝不惹麻烦，可谁又能来保证你的保证？这是关系好不好的问题吗？关系好就活该陪你一起担风险吗？
4
提起过往，彭姿越想越生气，干脆直接给宋玥发微信问个明白：“大玥，你上次出差过来，为什么叫佳佳不叫我？你明明知道我也在这边。”
过了很久，宋玥回复：“那天是工作日，我怕你忙。”
“你都没问我，怎么知道我忙不忙？再说，中午我也要出去吃饭，你和佳佳约的就是午饭啊！”
彭姿非要等一个明确的答复。
那端一直显示“正在输入”，但是等了大半天，最后宋玥只发过来一个笑嘻嘻的表情。
彭姿深吸一口气，直接将手机扣在桌子上。
此后，两人再也没联系。
彭姿每天都会更新朋友圈，宋玥从来都是视而不见，彭姿心里堵气，也假装自己没看见她的更新。
后来的某天，彭姿发现宋玥似乎从自己的朋友圈里消失了，她惦念宋玥的近况，便特意点开她的头像，顿时气得说不出一句话。
宋玥把她屏蔽了。点进宋玥的朋友圈，彭姿可见的，只是一条冷漠又锋利的灰线。
那条线像情谊的裂痕，淡淡地印在巨大的空白之中，是人性在岁月间的轻描淡写。
真是一笔划出个陌生啊。
彭姿盯着那条线，心里酸涩又不堪。
算了吧。她想。
两月后的周一，彭姿开完早会，刚从会议室出来，接到了佳佳的电话。
“姿姿，你快点来附属医院！大玥出车祸了！”
彭姿心头一紧，没有多问，曾经所有的不痛快都放下，说道：“好好好，我马上过去，到了再说！”
她急急忙忙去和领导请假，担心手机账户里的钱不够，还特意带上一张银行卡。
十分钟后，她人到附属医院，在手术室门口见到了哭唧唧的佳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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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姿问：“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会出车祸？”
佳佳说：“大玥又来这边出差，办完事出来站在马路边等公交车，然后就被一辆私家车刮倒了，小腿挤在车轮和马路牙子中间。大玥给我打电话时疼得直喊，特吓人。”
彭姿说：“你别担心，肯定没事，我还带了钱过来。现在咱们应该赶紧通知她公司，还有她家里人，她这属于工伤，以后挺多手续要办呢。”
佳佳一向没主意，这时候拿彭姿当主心骨。
彭姿知道宋玥的公司，通过官网联系上人力部门，又通过人力部门查到宋玥家人的电话，该通知的都通知了一遍。
手术做了三个小时，宋玥左小腿断了两截，伴随皮肤创伤。
宋玥公司负责人和家人都不在当地，一时半会儿过不来，佳佳和彭姿留在病房里陪她。
起初宋玥只是小声哭，带着遭遇事故的惊魂未定。麻药过劲儿后痛感变得强烈，宋玥再也忍不住，开始嚎啕大哭。
她边哭边喊，她害怕自己以后落下残疾，害怕伤愈后天冷潮湿会犯病，害怕腿上留疤，害怕康复之路漫长难熬，更害怕自己因此失业。
佳佳没主意，只知道陪着哭，彭姿看不下去，安慰道：“大玥，你别担心，现在只能好好养伤。我同事之前也发生过车祸，好像要做伤残鉴定，然后会有一笔赔偿，你养伤期间公司是不能辞退你的。”
宋玥不哭了，看了看彭姿，说道：“我命真是不好。当时那么多人，偏偏撞我一个。要是今天不过来出差，也不用遭这份罪。这破工作真是不想干了，一年到头总出差，我什么时候才能过上稳定的日子啊，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啊？谁能帮帮我啊？”
彭姿越听越觉得话不对味儿，到最后才听明白，宋玥这是在拐着弯儿地埋怨她呢。
可是，从没有帮她担保到出车祸，这之间的因果关系合理吗？宋玥却似乎很想将两者扯到一起，越牵强，越表明她内心的怨怼越多。
彭姿真的很无语，从宋玥朋友圈对她视而不见到把她屏蔽，从留言不回复到聚会不通知，从阴阳怪气到满腹抱怨，一切的一切，都被宋玥归结为彭姿不肯帮她担保，导致无法创业，仿佛朋友的拒绝才是她不幸的起点。
彭姿看着宋玥，冷着脸问：“宋玥，咱们也认识这么多年了，明人不说暗话，你这是在怪我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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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玥吸吸鼻子，别过头去：“我没有怪你，我凭什么怪你啊，我怪自己没用，怪自己命不好。从小穷，长大穷，只能给别人当牛做马。”
彭姿嗤笑：“大家都是成年人，有话不如摊开讲。当年我买房缺钱，你二话不说借我2万，我知道那是你全部的钱，我感激不尽。所以，你说要开店，我也愿意借给你10万。宋玥，人情是这么还的。而不是你借过我2万，我就要为你做担保。”
宋玥辩解道：“你说这种话就没意思了，枉我真心拿你当最好的朋友。”
彭姿问：“朋友？是朋友你跟我搞那些有的没的？你扪心自问，有把我当朋友吗？谁会让自己珍惜的朋友做担保？凡事都有万一，你还不上钱怎么办？我只是不愿意帮你担保，我错了吗？我为什么要像个罪人一样听你阴阳怪气？”
宋玥不言，闷声痛哭。佳佳见状，也悄悄擦泪，友情生变，她早就有所察觉。
过了许久，宋玥擦干眼泪，既然已经撕破脸，她索性把怨气都发散出来。
“对，彭姿，我就是怪你。我最好的朋友里，只有你符合担保条件，我只能求你。如果当初你肯帮我担保，我就能顺利开店，再也不用过现在这样的生活，再也不用频繁出差，我的生活会稳定下来，我有更多时间陪伴孩子和父母，不会像现在这样活得这么累，更不会出车祸躺在病床上！我都要疼死了！钻心地疼！
你可能不知道，那个店后来兑给别人了，生意特别好，我以后再也遇不上那么合适的店面了！”
彭姿被宋玥这番话气笑了。
她万万想不到，那么多年的好姐妹，会说出这样无知且伤人的话。
转而又想到，其实宋玥这个人一直都是这样，将人情摆在最高位置，从不喜欢一码归一码。当年她和宋玥借了2万块钱，她要写借条、要约定利息，宋玥坚持不要，甚至因此翻脸，痛斥彭姿不拿她当朋友。
如今彭姿才体会到，这种义气原来既珍贵又廉价。在这种义气面前，2万和几十万的担保等价，土坷垃和金疙瘩不分上下。
她们是朋友吗？是吧，但她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曾经的友情也不是因为意气相投，而是因为认识得足够久，陪伴得足够长，时间熬出了糖。
彭姿咬着嘴唇，把眼泪全部憋回去，她迎着宋玥的指责，吼道：“宋玥，不管怎么样，我感谢你当年相助，我永远欠你一份情，以后你需要钱，可以随时找我来借。”
她哽咽着说：“宋玥，我们不再是朋友了，你不配，我也不配。从你张口让我帮你担保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不是朋友了。因为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会受到什么影响，你为了吃口肉，就能把我拿到架上烤！请问如果有人找你做担保，你会同意吗？”
彭姿说完，摔门而去。
这一路上，她的脑子里一直在过幻灯片，小姐妹们昔日一起笑、一起闹，每一幕都那么清晰，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可是现在再看，时光到底还是把曾经的友情带走了。她多希望那天，宋玥要了那十万块，给她也给自己，一个体面。可惜，她完全没把那十万块和它饱含着的友情放在眼里，她要拿彭姿去赌。
而且从始至终，她都理直气壮。
彭姿恍然，曾以为的朋友，原来连泛泛之交都不算。
那就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