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凉城。
天色渐渐暗淡,天边浮现一勾淡淡的月牙。
两个粗壮婆子扭着杜姝走进别庄,粗鲁地将她往地上一掼。她们不顾杜姝的尖叫,将她身上的锦衣缎裙扒下,这才扭头离去。
杜姝躺在阴暗潮湿的后厢房里,鼻端闻着被褥上散发出的霉味,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辗转难眠,十几年鲜花着锦的生活,如今都成为过眼云烟。
就在这时,杜姝突然听到窗口处传来一声轻轻的吱呀声,她的心一抖,下意识地凝神细听,随即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有人正在拨拉窗棂边的卡扣,试图开窗进来!
杜姝飞快翻身而起,在她打开房门往外逃时,窗外那人也跃进房里,对她紧追不舍。
杜姝吓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只凭着一股求生的意志到处乱窜,见路就逃,嘴里还拼命呼救。
可偌大的后院,一排排厢房竟无人应声。
幸好身后的黑影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杜姝得以多一些逃命的机会。
她看到不远处墙角有一个半人高的狗洞,顾不上体面便弯腰钻了过去。紧挨着别庄围墙的是一座破旧的独门独户,里头亮着微弱的烛光。
杜姝慌不择路地推门扑进去,一头撞到一个男人的身上。她心下顿时大喜,死死攥着男人的衣角恳求道:“公子救命啊!”
朦胧的烛光下,男人看着突然出现的女子冷漠地说:“撒手,出去!”
杜姝死活不肯。
02
男人拎着杜姝的衣领要将她拖出去,杜姝急得浑身冒汗,嗓子眼都打颤,百般恳求他救自己一命。
男人冷笑一声,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
杜姝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救我!我有奇效神丹能帮你补肾助阳!”
男人顿时黑脸:“……你什么意思?你认为我需要那玩意?”
杜姝赶紧说:“公子您不需要,可世上大把男人需要,白花花的银子等着您赚啊!”
男人斜睨着她,在心里判断她话里的真假。
杜姝看他动摇了,赶紧再三保证,大名鼎鼎的滋补肾阳药苁蓉散就是她研制出来的,各大医堂抢着要。若是发现她说谎,再发落她也不迟。
男人蹙眉思索片刻,跃出门去把守在外头的歹人击退。
杜姝意识到危险解除,她一直强撑着的那口气倏然松了,整个人跌坐在竹凳上。
男人冷淡地对她说:“我叫卫矛,你的命是我救的,从今以后必须为我驱使。我会给你提供人手和店面,赚来的银子按我七你三分。”
杜姝对他千恩万谢。卖身为长工也罢,只有脱离杜家,她才有机会活下去。
03
杜姝自幼便是富商杜家的嫡女,锦衣玉食娇宠着长大,家里早已为她说好了的亲事。若没有那场意外,她将会从杜家出嫁,一辈子衣食无忧。
可三天前,她的命运被翻了个底朝天。那天是她举行及笄礼之日,杜家人意外得知,她不是杜家的血脉。
当年,杜老爷的仇家悄悄用她调换了杜家小姐。如今正主强势归来,杜老爷心疼亲生女儿受苦受罪十几年,自家人却把不知道哪里来的野丫头当心肝一样养大。他怨恨杜姝鸠占鹊巢,想杖毙杜姝。
幸好杜夫人信佛心善,顾念着十五年的母女之情,求情留下杜姝一条命。杜老爷将杜姝送进别庄软禁。
杜姝刚进别庄第一夜,就遇上登徒子意图不轨,她绝不相信这是意外。眼前种种都在提醒她,她不再是杜家小姐,而是父母不详、无依无靠的孤儿,杜家已经容不下她。
杜姝天生于经商之道有敏锐的触觉,颇得杜老爷的喜爱,经常被他带着巡商查账,不同于一般养于深闺的女子。
她自幼喜爱伺弄花草,尤其喜欢培植苁蓉。杜家靠贩卖药材为营生,她偶然将自己种出的苁蓉混进杜家药材里售卖,竟得到杏林堂的青睐。
后来她以苁蓉为主料,加入杜仲、菟丝子、锁阳等炼制成杜姝散,让贴身丫鬟按月送去杏林堂,专供于各大医馆。
杜姝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这事从不敢让其他人知道。可惜她被撵出杜家之日,她的丫鬟也被暗害了。
想到应允卫矛的事,杜姝又觉得无比迫切。脱离了杜家的庇护,也就脱离了深闺的束缚。能不能活下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杜姝借着卫矛的人手和银子开了一家福济堂。对外事宜一概交给掌柜处理,她只专心培植苁蓉和炼制杜姝散。
04
一晃眼过去三年,福济堂成了凉城数一数二的大药行。
卫矛十天半个月会来一次,了解福济堂的经营情况,从不逗留过夜。偶尔他会留下来用饭,杜姝只好被迫陪着吃饭。
谁让她指望他过活呢?把东家伺候高兴了,他吃肉才会给她分点汤喝。
这天杜姝在福济堂忙活,一直到晌午才有空回后厢房歇一会。她刚推开后厢房的门,突然看到房里有一个颀长的身影。
杜姝先是一愣,随即惊喜地问:“公子,您回来了。”
卫矛最近不知道忙活什么,已经半年没来。
卫矛嗯了一声,突然扔给杜姝一本卷宗,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我要休息,出去吧。”
杜姝有些愣,赶紧揣着卷宗离开厢房。
出了门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卫矛霸占了她的房间。
杜姝去了客房,她打开卷宗细看,竟发现上面罗列的是她的身世和家族渊源。
根据卷宗所述,她来自西域金家,是苁蓉一族的血脉。金家人丁凋零,故而苁蓉也产量稀少。再加上这味药材功效卓绝,能改善男人的肾阳虚弱和女人的肾虚不孕,滋阴润燥,素有“沙漠人参”的美称。
杜姝这才明白,她能培植出品相纯良的苁蓉,是因为她的身体里流淌着金家的血。
她看着卷宗,心里被一股温暖的情绪充满。从得知自己不是杜家的血脉时,她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她到底是谁?她的父母族人是否安在?
这份卷宗解了她心里所有的疑问,让她寻到了自己的根,本来空落落的心踏实了。
她突然觉得卫矛并不如她想象中那么冷漠无情。
05
卫矛住下来不走了,杜姝只好腾出自己的房间给他。
这天夜里卫矛外出回来,脚步踉跄地奔回房中,他让杜姝赶紧去准备一些止血消炎的药物过来。
杜姝这才看到他身上有一道伤口,从肩胛骨一直延伸到背后,伤口的血已经结成了一层薄薄的深色血痂。
杜姝慌得想去请郎中,卫矛却制止了她。他抬手时又牵扯到身后伤口,痛得眉尖抽了抽。
他闭眼调息了片刻,才开口说:“过来帮我上药。”
杜姝吓得都结巴了:“我……我上药?”
卫矛睨了她一眼:“这房里还有谁?”
他脸色苍白地斜靠在墙上,乏力一般闭上眼。
少了那双眼睛的逼视,杜姝觉得自在了一些,只好磨蹭着上前帮他换药。
缠纱布时,她将纱布从他身前绕到身后,纱布又松了。杜姝本想出声让他攥着纱布的一头,帮她一把。可他突然抬手将她搂到身前,两人身体相贴。
杜姝惊呆了。
卫矛有些不耐烦地开口:“愣着干嘛?就这样直接缠上。”
杜姝只好从他肩膀处俯下身去,将绷带一圈一圈缠绕在他的后背和前胸。
每一次俯身,两人的侧脸几乎贴在一起,她的耳朵尖渐渐发热。
她抬头时,无意间发现卫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睛,眼神灼灼地盯着她。
杜姝吓得手一抖,动作便有些慌乱起来,心想为何他要用这种目光看着她?就像乞丐看到炭烧猪头肉一样两眼发亮,怪吓人的。
卫矛眼里带着一些兴味,似乎饶有兴趣地欣赏她的慌乱。
这一夜,卫矛因为伤口发炎而高热,杜姝不敢睡觉,彻夜守在他床旁照顾。
次日卫矛醒来时,看她的眼神柔软了一些。
06
卫矛养好伤已经是三个月后的事,这一段时间都是杜姝照顾他。刚开始杜姝对他毕恭毕敬,丝毫不敢造次。接触多了,她的胆子渐渐大了,偶尔还会跟他争辩几句。
卫矛每天带她外出巡查商铺,她才知道他年纪轻轻,名下已经有好几家商行,手段心机不可小觑。
临近中秋,卫矛提出带杜姝上甘露寺烧香,杜姝兴冲冲地答应了。
出门时,卫矛看她一身男装打扮,蹙眉道:“我第一次带姑娘出门,你好歹隆重一些。”
杜姝扫了一眼自己的衣服,不解地说:“这可是为了这次出门特意定做的新衣裳,还不够隆重?”
卫矛的嘴角抽了抽,似笑非笑道:“你喜欢就好。”
他吹了一声响哨,一匹马得得跑过来。
卫矛率先上马,随后将杜姝也拉上去。他拉缰绳时,很自然地将她圈在身前。
杜姝的呼吸停窒了几息,她浑身僵直,一动也不敢动。她本以为是坐马车去的,没想到是两人共骑一马。在别人眼里,两个大男人搂搂抱抱共骑一匹马,简直是惊世骇俗!
卫矛压低声音在她耳旁说:“别紧张,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杜姝的脸更红了,暗自腹诽这男人就是故意逗她玩儿!
到了甘露寺,卫矛捐了不少香油钱续长明灯。杜姝不知道他悼念的是谁,只是随着他俯身虔诚地跪拜。
卫矛突然侧头看了她一眼,抬手抽掉她头上绾发的木簪子。
杜姝的长发如瀑般倾泻而下,她还在愣神,卫矛又对着长明灯念念有词。
杜姝好奇地问他说了什么。
卫矛笑了笑:“我跟我娘说,我带媳妇来看她了,让她仔细瞅瞅。”
杜姝愣了一下,继而脸红耳赤:“你怎么……怎么能胡说?”
“我胡说吗?”卫矛侧头看她,突然掏出一纸婚书递给她看,“咱俩可是正儿八经定过亲的。”
杜姝看到那纸婚书,顿时傻眼了,他竟然是跟她定过亲的卫家公子!她只记得跟自己定亲的人是卫篦风,没想到他名叫卫矛,字篦风。
卫矛说,杜老爷攀上卫家,本就是图卫家族中有子弟考取了功名,想沾光一二。如今他已经在官府的见证下脱离了家族,杜老爷怎么可能舍得让刚认回的女儿嫁给他?
杜家早已遣人来退亲,只是原先那纸婚书,他一直舍不得扔掉。
07
杜姝突然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原来从她在别庄遇险自报家门时,他就知道她是谁。可他却不愿意救她,非得要她百般恳求,还主动卖身为长工,他才出手搭救。
回程时,杜姝执意要走路,不愿意跟卫矛共骑一匹马回去。
卫矛扯住她,让她别闹。
杜姝赌气道:“你是东家,我不过是为你做事的马前卒,确实不该跟你置气。”
卫矛神情有些无奈,待她走得几丈远时,他突然纵马朝她冲过去。与她擦身而过时,他踩着马蹬借力,俯身将她掳上马背。
杜姝被他像卷被褥一样卷到怀里,她悲愤地吼:“有本事你别用武功来对付我!”
卫矛乐了:“就算我不用武功,你也打不过我。”
杜姝泄气了。
卫矛欣喜地看着这一刻的她,满脸都是女儿家的娇态。
想想她必定气得狠了,他又有些忐忑。瞒了她三年多,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他低声说:“我确实不该瞒你,但那时我也不知道自己能走到那一步,不敢拖累你。”
杜姝没想到他会突然解释,一时忘了挣扎。
卫矛说,他母亲是卫家的丫鬟,被他父亲酒后强占。他出生没多久母亲就病逝,他被丢在别庄长大。他父亲觊觎杜家的财富,才拿他跟杜家结亲。
卫家想利用他牟利,却又处处打压他。再加上他无意间得知母亲当年不是因病而死,而是被卫夫人暗害。父亲明知道真相,却不愿意还他母亲一个公道。他对卫家最后一丝感情也消失殆尽,想彻底跟卫家决裂。
当夜也是机缘巧合,他回了自幼生活过的小房子,那里正好跟杜家别庄毗邻。彼时他并不知道她就是杜姝,看她半夜衣衫不整跑进自己房中,以为是不三不四的女人。
在听到她说能培植苁蓉时,他立即意识到这是一条极为可观的生财之道,他需要大把大把的银子。
他本就提前筹谋,有了她的助力,他只用三年时间就打造了属于自己的产业。
羽翼丰满后,他以母亲枉死为由头,正式提出跟家族决裂。卫家认为他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庶子,丢了便丢了,他得以顺利脱身。
后来卫家得知他名下的田庄店铺盈利颇丰,又想认他回去,谋算不成后恼羞成怒砍伤了他。
08
他说得云淡风轻,杜姝却听得惊心动魄。脱离家族就没了家族的庇护和助力,孤身一人走到这一步,他该是经历过多少磨难!
卫矛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笑着揽过她说:“没有那么糟。卫家前身是鬼箭羽一族,能治恶疰心痛和经脉瘀滞之跌打损伤。我以前偶然救过一个受伤的军中将领,他教我武功,又带我入军中历练。只是我志不在此。”
“为什么?”
“入朝为官便会有各种身不由己,身为将士也要长年戍守边关,我只想娶一个美娇娘,生几个娃娃,好好过富足的小日子。”
杜姝早已消了气,此刻听他这么所,她脸红了,眼神躲闪不敢看他。
卫矛抬手帮她把长发绾起来。
杜姝好奇地问:“你刚才为什么要抽走我的簪子?”
卫矛绾好发,顺手抚了抚她的脑袋说:“我只是想让我娘看看,我看中的媳妇是一个姑娘,不是男人。不然我怕棺材板都压不住我娘,她会爬起来抽我一顿。”
杜姝:“……”
抱着怀里的人,卫矛终于觉得自己不再是孑然一身。母亲逝去后,他就常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
在别庄得知她的身份时,他心里酸软无比。
那一刻的她,眼里满是活下去的渴望,就像十几年前的他。
他们都是一颗被命运耍弄的棋子,即便他们什么都没做,还是成了生来就被打上有罪烙印的人。他是因为庶出,而她是因为被调包。
可他偏不愿意一辈子当棋子,他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想要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幸好,千帆过尽,他还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