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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东:讲一件我外公的秘事,关于因果报的
日期:2021-01-07 14:25:23 作者:不是我吧 来源:文章吧 阅读:

方东:讲一件我外公的秘事,关于因果报的

  1

  民国三十四年,安徽老首府安庆城。

  小东门,火正街,天后宫。

  刚进冬至,天气骤变。

  连接着省府客运码头渡口的天后宫火正街,本来这个时节是极热闹的。可飓风突起,把南来北往的客商都刮跑了。百余年前麻石条铺成的街面,寥寥几人匆匆而过,街两旁的商号店铺几乎门可罗雀。

  余庆记的店堂内,伙计在柜台后忙着规整货物,老板坐在东首的八仙桌前盘着账。

  一个青年撩开门帘,从后面走了进来。

  伙计忙躬身叫了声:“少东家——”

  青年点点头,绕到八仙桌前,恭恭敬敬地给掌柜行礼:“爹,您老早。”

  “起来了?先去门口扫地,等会儿和我一起去仓库盘盘货。”

  “是。”青年转身拿起大竹扫帚,走到店门口。

  他扫好地,刚转身走上台阶,一个浑身褴褛的中年人,哆哆嗦嗦走了过来,刚走到余庆记门口,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那青年丢下扫帚,忙把那人扶起来,一边摇一边问:“喂,你怎么了?小顺子,快来帮忙啊,门口有人晕倒了。”

  余老掌柜和伙计都跑了出来。

  掌柜看了看晕倒的人说:“这是饿的,赶紧把他抬进去。”

  几个人手忙脚乱抬进去,掌柜又让伙计端来一碗热茶,灌了下去,那人晃晃悠悠地苏醒过来。

  “去后面厨房看看,早上可有剩下的粥!”

  伙计应声而去,很快就端着一个海白色大碗出来。

  碗里热腾腾的粥散发出香气,很快就吸引了那人的目光。

  掌柜从小顺子手中接过粥,递到那人面前。

  那人二话不说,接过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

  掌柜在旁边提醒着:“慢点,慢点,小心烫着。”

  一碗热粥下肚,那人精神就好转过来了。看他脸上有了血色,嘴唇也从乌青变成正常色,掌柜开口了:“老弟,你是哪儿人啊?”

  那人抬头望望掌柜,眼中突然露出一缕寒光,却又在瞬间熄灭。

  掌柜问了好几遍,他才有气无力地说:“我是从东至过来的。”

  掌柜又问:“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他摇摇头说:“就我一个人了。”

  “来安庆投亲靠友?”

  他又摇摇头。

  “那你怎么会来安庆啊?”

  “跟着好心的船过江而来。”

  “那你以后怎么办?”问这句话的是伙计口中称做少东家的小青年。这个年纪本来就是血气方刚,更何况他是个热心之人。

  那人半天才摇了摇头:“四海为家,随波逐流,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少东家抬头望向自己的父亲,说:“爹,留下他吧。怪可怜的,都怪这兵荒马乱的年月。”

  掌柜沉吟良久没有点头,也没有开口,却转身朝后坊走去。

  “爹——”少东家急了,又叫道。

  掌柜终于开口了:“好,那就让他待几天,把身上的病养好。”

  2

  小伙计带那人去西街的澡堂子好好洗了洗,又换上少东家给的几件旧衣服,等他再回余庆记,完全是另一个人了。

  少东家兴冲冲地对父亲说:“爹,你看——”

  掌柜坐在八仙桌旁,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身材中等削瘦,皮肤白皙,相貌英俊,只是两道浓眉好像被胶水糊住了一般。

  “你叫什么名字?”

  “代祥贵。”

  “会写自己的名字么?”

  “会。”

  “写给我看看。”掌柜指指桌上的笔墨纸砚。

  那人走到桌前,拿起毛笔,熟练地写出了代祥贵三个字,字写得中规中矩,不好也不差。

  “你还识文断字!”

  那人赶紧低下头:“小时候跟着家父启蒙过两年《百家姓》《千字文》,可惜家父家母过世得早,哎……”他低着头,揉揉眼角。等他再抬起头,眼角已经红了。

  掌柜眯着眼睛,半天,才叫儿子带着代祥贵去住的地方。

  一出家门,少东家就对代祥贵说:“你放心吧,我爹肯定会留下你的。”

  “就怕东家信不过我啊。也是,这兵荒马乱的,是人都要多长个心眼,坏人又不在自己额头上刻上我是坏人四个字。”

  听他这样一说,少东家噗嗤一声笑了:“就凭这句话,我就相信你不是坏人。”

  两人说着,少东家把代祥贵带到余庆记对面。

  这是一栋四层的楼房。时不时有人出来进去。

  凡是出来进去的人,看见少东家都笑脸相迎:“哟,余少爷来了。今天不是初一十五啊,我可没准备齐房租钱哈。”

  “去,去。大老齐你就是一张说书的嘴,谁来收房租了。我这是带人来暂住几天。再说,哪次我来收房租,你们全楼上下说周转不开,我们余家不都是给你们暂缓么。”

  “那是,那是!要说善人,这安庆城中,您们余家是算得上一号的,尤其是小少爷您。”

  少东家带着代祥贵来到四楼最西边的一个房间,打开门,带他进去。

  “喏,你暂时就住这里。”

  代祥贵打量着屋子,问:“这栋楼都是你家的?”

  “是啊。不止这一栋,对面余庆记旁边的四层楼也是我家的,加上余庆记后面的仓库和南货晒场,大着呢。不过对面四层楼里住的都是家里伙计、账房和一些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客户。这些老客户,来收款或进货,身上都带着大量的银钱,还是住在我们家里安全些。”

  他见代祥贵默不作声,就说:“你放心,等你留在店里,以后时间长了,我爹会让你住到四层楼里的,你好好干吧。”

  3

  两人正在四楼上聊着天,楼下伙计小顺子叫道:“少东家,掌柜叫你去货仓理理货。”

  “哦,来了。”

  说着,少东家立刻下楼。

  代祥贵也跟着他下楼,从余庆记旁一条窄巷插过去。

  巷口西侧是高高的老安庆城城墙,厚厚的夯土墙体上裸露出无数鹅卵石。

  东侧就是沿巷而建的一座四层楼。

  看着这高耸的楼房,代祥贵的眼睛一直定在上面,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窄巷走到底,是一扇铁门,铁门旁的东侧墙壁上又开了一个门,门口坐着一个妇女,正在挑米里的沙子。

  看到走在前面的余少爷,她忙打招呼:“少东家——”

  “王妈,我爹叫我来理货。这是新来的代大哥。”

  “哦,我去给您开门。”说着,中年妇女放下淘米箩,走进家门,一会儿,铁门开了,她却出现在铁门后面。

  “您快进来吧。”

  少东家带着代祥贵一路穿过一片硕大的晒场,走向南边的一排平房。

  他一边走一边和代祥贵说着话:“刚才是王妈,他男人是我们余庆记的老伙计,后来生了重病,我爹给他请了郎中治了半年还是没好走了。我妈可怜她孤儿寡母,就让他们还留下来住在这里,她平时给厨房帮帮忙,他家小儿子小顺子就是前面店房的伙计。”

  代祥贵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然后他突然靠近少东家,悄声说:“余少爷,以后你就叫我四毛吧。这是我小名,以前在家父母亲人都这么叫我的。”

  看到他如此掏心窝,少东家不禁发自内心地笑了。

  4

  理完货,少东家来店里给父亲回明。

  他一口气报出各种货物数量库存,按照惯例,哪些需要进货,哪些需要平库存,一一记好报上。

  末了还加上一句:“今天幸亏有代祥贵帮忙,他能写会算,是把好手。”

  掌柜把茶盏重重地往桌上一墩问:“你怎么把他带到库房去了,库房重地,闲人免入你不知道?”

  “爹,您老别总疑神疑鬼的,总觉得世上没有一个好人。”

  “你懂什么?这个姓代的绝非老实巴交。我问他哪里人,他不直接回答我,却说是从东至来的。顾左右而言他,非良善君子也。”

  “就这?!”少东家嗤之以鼻。

  “他肤色白皙,手无老茧。根本不是穷苦人出身。还有,看他的眼神,虽然木讷,却有锐利闪现,绝不是普通老百姓。”

  “爹,我问过他了,他说以前在轮船上当过差,做过侍应生,所以才手无老茧,肤色白皙。他伺候人的时候还学了几句外语呢,要是给您听见了,肯定就更要起疑了吧。”

  “哎,你这孩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读个书,跑到上海呆了一年多,你对社会上人情世故是一门黑啊。”

  说到上海读书的事,少东家哼了一声:“要不是您,我早读完大学,说不定在上海混的好得很呢!”

  老掌柜被他噎得哑口无言。

  5

  在少东家的帮助下,代祥贵在余庆记留了下来。

  他能写会算,又很有眼力劲儿,很快就成了余庆记里帮得上忙的一把好手。

  老掌柜虽然对他依然疑心,可是这年月,能找个好伙计确实难,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这天是三月初三,余庆记的门口来了一位中年道爷。

  看到有人来了,代祥贵立刻迎出门。

  当他看到眼前是一位出家人时,忙停下脚步,但嘴里还是客客气气:“道爷,你来化缘的?我带你去后面厨房。”

  那道士细细打量了代祥贵,微笑着摇摇头。

  这时掌柜已经迎出来,道:“唐道士,你来了。好久不见了,快进来。”

  说着便挽着道士的手臂,直接朝后面花厅走去。

  代祥贵目瞪口呆,问少东家:“这道士是什么人?好大的气派啊。”

  “他俗家姓唐,以前我祖父在本省做封疆大吏时,唐道士是他的跟班常随。不过这个人很有慧根,一心向道,后来收起前程,在齐云山当了导师。他和我爹,算是多年好友。”

  代祥贵恍然大悟。

  这天,唐道士是被请下山,为真武大帝寿诞来马王庙做法事的。做完法事便到老友家中一叙。中午,余家内房开了一桌素宴,自家人作陪招待唐道士。

  席间,余老掌柜看不惯自己儿子毫无心机,又拿代祥贵的事说嘴。

  唐道士插口道:“恕贫道无状,借问一声,刚才门口看见的伙计很眼生,是否就是老掌柜口中所说代某?”

  “正是。”

  “少掌柜可否听贫道一言?”

  “道爷请说不妨。”

  “贫道今早方与此人初见,不带任何偏见。只是就他面相而言,确实不太好。”

  “他长的挺好啊!”

  “此人双眉浓若墨,又仿佛胶着粘腻。男人眉相如此者,必为淫邪。再有星纹在内外眼角,相主心机深沉阴毒,此相有个名称叫黄蜂钉,蝎子针。少掌柜为人纯朴,本是好事。只是,对此人还是需提防。”

  听唐道士这么说,少东家低头不语。

  唐道士看到他眼角有一丝不屑,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自忖:“看来少掌柜这个因果是非沾上不可了,多说无益。罢了。”

  唐道士起身谢饭告辞而去,临行掏出一张平安符递给少掌柜的妻子,叫她如此这般可保平安,便飘然而去。

  6

  一晃几年过去了,老掌柜业已作古,少掌柜接任了余庆记,成了余掌柜。代祥贵成了余少掌柜的左膀右臂,成家立业,搬到余家二楼居住。

  公私合营时,少掌柜虽然拥护国家政策,但是多少心里有些嘀咕。

  当然,这也就是内宅酒酣耳热后的醉话。

  可是,没想到一到后来,这些不外传的话不知怎么就传了出来,差一点被别有用心的人打成右派,幸亏当时主政工商联的党代表水平高,一举保下了他。

  为了表示感谢,余掌柜把自己家的店交出去公私合营了。仓库和南货晒场,做了后来的红星针织厂和童袜厂两家工厂。

  再后来,动乱开始,余掌柜就此遭殃。

  只是,他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公开检举揭发他的就是他视为兄长的代祥贵。

  代祥贵揭发他的罪证很厉害,余掌柜私藏着日语书,是日本人的走狗,日据期间,他还上过日本人的学校。

  ——这是事实,却并不是如代祥贵所言。

  1937年,余掌柜追随大他十五岁的表兄脚步,也考取了上海圣约翰大学读书。

  第二年适逢淞沪会战,他和同学组成志愿队伍,为守军投递食物。也正是经历了这一次,他变得热血沸腾,给远在安庆的老父亲写了一封家书,说自己想要投笔从戎,以一腔碧血报效沉疴之祖国。

  可是,老掌柜看到这封家书后,却又惊又怕。

  因为他这一脉,只有一儿一女,所以他没有回信。而是带着常常跑上海码头的大伙计悄没声息地坐船去了上海,把儿子诳出来,然后给他办了休学,捆着带上船,带回了家里。

  没想到,安庆很快被日本鬼子占领,为了奴化中国青年,日本人开了日语班,专门给安庆城乡绅大户家的青年子女教授日语。那本日语书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没想到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冒了出来。而且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余家一夜之间,家财散尽,家丁仆人作鸟兽散,最倒霉的还是余掌柜。

  他几次要轻生,可是想想妻子和几个孩子,还是咬着牙挺下来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代祥贵被人检举——他竟然是个汉奸,如假包换那种。

  事情还要从王妈说起,他看到因为检举揭发余掌柜而平步青云的代祥贵成了店里的新经理,心里很不舒服。后来,又发现他有一封来自上海的书信。看了上海来的信,他说是业务上的,却被王妈看见他偷偷摸摸烧掉了。于是,王妈上心了,告诉了儿子小顺子,娘儿俩天天守着,终于等到了第二封信。

  这封信虽然也被代祥贵阅后丢进厨房灶膛中,却被王妈抢救出来,只剩下一个角。王妈不识字,交给小顺子。小顺子看到那角上写着佐佐木桑几个字,立刻感觉事情蹊跷,去革委会报了案。

  一番内调外查下来,代祥贵的生平经历水落石出。

  他本是上海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开,好吃懒做。父母被他气死之后,他先是投靠黑帮,再后来又投靠了日本人,做了日本人的帮凶。

  抗战胜利后,本在通缉之列的他,顺着长江坐船四处逃窜,最后钱用光了,落魄之际来到安庆,昏倒在余庆记门前被救。利用余掌柜的善良,隐瞒身份留下来,直到现在。

  7

  小余掌柜因此得救。

  他长叹一声:“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

  代祥贵被抓进看守所后,大概知道自己在劫难逃,自杀了。

  他的五个子女,前面三个都在婴儿时夭折,只剩下一儿一女。女儿是个精神病,俗称花痴。儿子身体不好,但好歹长大成人,后来顶了代家香火,生了个儿子,这孩子也曾是我儿时的玩伴,后来却变成了个魇童。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故事中的少掌柜——后来的余掌柜是我的外公,我高中时,误交损友,抽了人生第一根烟就被他发现。得知我的香烟是从同学那来的,他就语重心长地跟我讲了这个故事。

  再后来,我上山看唐老道,跟他提起这个事。

  唐老道笑道:“都是前世因果啊。正所谓神仙为因,凡人为果。我们修行人怕的是因,想的是最早的根源,就怕沾惹这尘世中的因果。而凡人呢,只有等果报到眼前才知道害怕。你外公本是受过西式高等教育的,对我所言并不相信。经过此事后方才知道天道之大。”

  我那时候还在惦记儿时玩伴的命运,问唐老道:“师父,您说代家的小孩成为魇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因果论是佛家的说法,在我道门叫承负论。祖上积德行善或作恶逆行,都会反噬自身。”

  “那代家小孩不是很无辜?这辈子岂不是被毁了?”

  “何止他这辈子啊!道家说承负是三世五代。余荫也好,余罪也好,都报应在自己的三世和五代子孙中。自己的前世、今生、来世,五代子孙都要为你的行为负责买单。所以奉劝世人行事前要考虑周全,切不可妄为。”

  “那你能帮帮代家小孩吗?”

  “五代之后自解。过了这三世五代,所有一切都翻篇了。”唐老道对我笑道:“你又想沾惹他家的因果了吗?忘记了你外公经历的事情了?”

  我无语了,两个人站在山门外,静静看着夕阳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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