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月赶回家的时候,看到堂屋里坐满了亲戚。她大哥李亮一脸笑意,正端着果盘给七姑八姨、三叔四舅们分水果。
李月放下行李箱,面无表情地问:“是吗?我不知道,没人和我说这事!”
李妈从后厨喜气洋洋地转出来,一边用腰间的围裙擦手一边说:“今天找亲戚们过来就是商议婚事的,这不特意让你回来嘛。我一个工友帮忙介绍的,隔壁镇上的,离过婚,大高个儿,大脸盘儿,听说脾气可好了,工作还稳定。”
说完,李妈压低声音说:“她不能生育,没孩子,嫁过来能把你两个大侄子当自己亲生的孩子疼,你就放心吧。”
两个大侄儿看见李月,跌跌撞撞跑过来,仰着脏兮兮的小脸儿,吸着鼻涕,眼巴巴儿地看着李月。
李月心头一软,蹲下来开箱子,全是零食、玩具和衣服。俩小孩儿嘎嘎乐,撅着小屁股往怀里搂吃的,一个人抱着一捧跑开了。
李月看着那俩跑远的幼小背影,叹了口气,埋怨道:“我要是不用上班,就把他俩接我那里养,好好的孩子被你们造成什么样儿?衣服脏了不给换,脸脏了不给洗。”
堂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李妈被女儿这么一吼,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不多时就开始掉眼泪:“早上给换的衣服,也洗了脸,你哥要上班,你爸有腰脱,我得管一家子的三顿饭,还得打扫卫生、喂猪喂鸡喂俩崽,他俩正是淘气撒欢儿的时候,屁事不懂,我是真顾不过来啊。”
李月不吭声。李妈擦干净眼泪,又说:“不过往后就好了,等你新大嫂嫁过来,就有人拾掇两个娃,再也不能脏兮兮。”
大门口两侧开着大簇格桑花,那还是大嫂当年从亲戚家挖过来的,原先只有几棵,几年过去就连成了片,不娇不艳,好看的很。
李月眼睛有些模糊,抖着声音冲大哥喊:“大嫂去世才两年多,连三周年都没过,你就要再婚了?”
2
李月发泄完不满,没心情留在屋里听他们商量婚事,一个人溜出来,在屋后的果园里找到了大侄和小侄。
两小孩儿像耗子似的,这也没过多长时间,就把一堆零食吃得只剩下包装袋。碎渣渣粘了满脸,他们把手上的浮油都蹭在衣服上,抹来抹去。
李月蹲下问:“好吃吗?”
俩小孩儿猛点头。
李月又问:“谁买的?”
俩小孩儿异口同声,拉着长调:“姑——姑——”
李月一手捏住一个娃的脸蛋子:“记住了啊,是你们妈妈买的,你们的妈妈给姑姑留了很多钱,让姑姑帮忙买给你们吃。”
李月拉起他们的手:“走,跟姑姑去山上,去看看你们的妈妈。”
老李家的坟茔在后山,一片稀疏的松林中。大嫂的坟在东南角,正是向阳的地方。看样子已很久无人打理,土包上长了一层杂草和不知名的野花。老家的墓碑不像市里公墓那样,不兴放照片,只刻了字,李月盯着大嫂的名字,眯着眼睛想半天,才发觉大嫂的脸在她的脑海中越来越模糊。
时光越压越重,很多记忆都浮不起来。
李月对两侧的小孩儿说:“你俩要记住,你们的妈妈叫苏丽。姑姑给你们买的好吃的、好玩的,其实都是妈妈苏丽给你们买的,你们不能忘了她!”
大侄和小侄不到四岁,小的比大的晚出生一分钟,两人都没到明白死亡的年纪,此刻一起看着李月。
李月感受到一丝残忍,她揪着心,拉着俩小孩儿下了山。
到了家里,亲戚正在吃饭,李月站在他们面前,说:“哥,你再婚我没意见,但是必须等我大嫂过完三周年,否则你结婚那天,我肯定不回来!”
李亮放下酒杯,想了想,点点头:“行,听你的。”
3
大嫂对李月特别好,李月一辈子都忘不掉。
大嫂嫁过来的那年,李月正在复读高三,过得暗无天日。
她爸爸整天埋怨她考砸了,让他脸上无光;她妈妈嘴碎,总念叨她考上大专就该去,多读一年多浪费钱。
只有她新过门的大嫂,从来不说什么,但每次李月回家拿生活费返校,总能在书包的边边角角发现几张零钱。
都是大嫂偷偷塞给她的。
大嫂没有稳定工作,结婚前在缫丝厂做女工,结婚后在家闲了一段时间,之后用彩礼钱承包了一片地,扣大棚发展反季采摘,因为附近有景区,游客很多,大嫂的采摘大棚很受欢迎,只用一年就回本盈利。
李月家的经济条件就是从那时才改善的,他们盖了两层新楼,买了小汽车,院子里用方砖铺陈,不露一片泥。
李月后来考上了心仪的大学,大嫂不让她办助学贷款,大学四年的学费和部分生活费都是大嫂给的,她心疼李月瘦小不让她课余时间去打工,她给了李月连妈妈也给不到的怜爱和关心。
李月大四实习那年,大嫂生了对双胞胎。李月工作第二年,大嫂确诊得了肝癌。她实在太操劳,对自己的身体不在意,略有不舒适总是一拖再拖,结果一朝倒下便是晚期。
大嫂走的时候,两个小孩儿才两岁。全家人为大嫂去世痛哭的时候,两个孩子也在哭,因为没有喝饱奶。他们扒着大嫂的手臂,以为她睡着了,“妈妈妈妈”地想要叫醒她。
大嫂闭眼前的不甘、不舍、忧愁,全部刻在李月的心上。每每想起那个画面,心里最柔嫩的地方就像铬了一层沙子。
她并不是阻拦家人往前看,也并非想让尚年轻的哥哥守着两个小孩儿做鳏夫,她只是接受不了,大嫂仅仅走了两年而已,为什么所有人那么快就忘了她。
她留下了那么多东西,两个可爱的小孩儿,一大片果园,整洁的大院儿,气派的小楼。她养的花开得越来越茂盛,她喂过的狗还在墙根儿晒日头,妈妈、爸爸和亲戚们商量哥哥再婚事宜的时候,他们身上穿的衣裳,还都是大嫂买的。
可他们连一个三周年,都等不及,他们的心里只有自己的难处。
4
李月这次离家带着不满,一直等到大嫂三周年祭才回去。
她买了很多很多的鲜花和纸钱,她的哀思牵连着自己人生中最灰暗的那段日子,大嫂是她那时的光,给了她旁人无法共情的温暖和力量。
李月知道,过了今天,她很快就会有一个新的大嫂。新的大嫂会管大侄小侄,住大嫂住过的屋子,开大嫂开过的车,踏进饱含大嫂心血的果园,和大哥成为夫妻。
就那么全方位地,把大嫂这页彻底翻过去。
此后再有人提及已成一抔黄土的大嫂,恐怕只剩一声唏嘘。
李月拉着大侄小侄的手,问他们:“以前总给你们买薯片的是谁?”
俩小孩儿想了很久,新妈妈前几天来,也给他们带了薯片和玩具。
他们看着李月,也已经认得墓碑上的字,慢慢说道:“是妈妈买的。苏丽买的。”
李月迎着山沟的风,一下哭出了眼泪:“你们千万千万不要忘了她!她是你们的妈妈,苏丽!记住了吗?”
两个小孩儿懵懂地点点头。
哥哥和新嫂子的婚礼于半月后举行。虽然都是二婚,但李爸李妈还是决定好好办一场,表一表他们的诚意。
新嫂子是独女,她让李月给她做伴娘,让两个小孩儿穿着小西装,帮忙送戒指。
新嫂子和大嫂不是一样的人,她没有大嫂那么勤劳、温柔,更活泼一些,她很依赖大哥,嘴巴甜,很讨妈妈的喜欢,她在小孩儿面前有时候更像个小孩儿,因此和李月的大侄小侄玩得很不错。
最让李月安心的是,新嫂子并没有抹去大嫂留下的一切痕迹。
大嫂生前摆在柜子上的照片,大嫂临终前给大哥织的毛衣,新嫂子都维持着原样放在那里,没有动。
5
尽管如此,李月还是和新嫂子很陌生,住在家里也觉得别扭。
这次回去,她又隔了很久没回家。一直到天气变冷,爸爸过生日才回去。
她照例给两个小孩儿带了很多玩具和零食,两个小孩儿看见她,还像从前一样隔老远就飞奔出来,扑到她的脚下,一人抱住她的一条大腿。
不同的是,这次回来,他们穿着干净的衣裳,梳着立整的发型,没有淌鼻涕,小手都很干净,指甲剪得短短的,修得圆圆的。
晒黑了一点,也壮实了一些。
像有妈妈的孩子。
新嫂子听见动静,在门口喊:“老大老二快回来,别堵着你姑姑的路!让姑姑赶紧进屋。”
两个小孩儿回头看了眼,然后就像两列小火车一样轰隆隆地调头开回去,跑到门口时喊道:“妈!妈!我姑姑回来了!”
李月愣在原地。
耳朵里轰轰地回荡着两个小孩儿喊的那句话“妈”,她看着他们围在新嫂子的身边,看着新嫂子呼撸他俩的头发,然后一只手臂搂起一个,像天平吊着砝码,像护崽的老母鸡张开羽翼。
狗在墙根儿蹲着,花在光下开着,院子里和从前一样,又和从前不一样,似乎多了些家的气息。
就像大嫂在世时一样。
吃过饭,李月依惯例去后山,依惯例带着两个小孩儿。
临走前,新嫂子递给李月一个竹筐,笑着说:“这是两个孩子给他们妈妈准备的。”
李月掂一掂,还挺沉。
等到走远了一些,李月掀开了盖在竹筐上的那块毛巾,看到竹筐里装着四合面的馒头、一串香蕉、一盘卤鸡爪、一盘辣白菜。
都是大嫂生前爱吃的东西。
6
李月把竹筐放到地上,蹲下来,将头深深埋在臂弯里。
她就那么停了很久很久,起来时心绪已平复,拍着两个小孩儿的头,说:“你俩回去吧,让你妈开箱子,姑姑买了好多好吃的。姑姑自己去就行。”
大侄说:“我妈说让我们跟着姑姑一起去磕头。”
李月摇头:“不用了,回去找你们妈妈吧,姑姑想要自己去。”
两个小孩儿一直惦记着姑姑带回来的玩具和零食,手拉手原路跑回去了。
李月拎着竹筐来到大嫂的墓前,把贡品一样一样地摆在地上,嘴里念叨着:“大嫂,这是你儿子们准备的香蕉、馒头、鸡爪子、辣白菜。”
她坐在草上,说:“我想好了,以后我就不带他俩过来了,你别怪罪。”
“因为我暂时想让他俩忘了你,想让他们有一个看得着、摸得着的妈妈。他们在不懂事的时候没了妈妈,就让他们还在不懂事的时候再拥有一个妈妈吧。”
她哽咽着:“新嫂子是个不错的人,这样做对大家都好。等孩子们长大了、懂事了,不会偷偷躲起来想着你难受的时候。如果那时候,他们现在的妈妈不带他们来,我再带他们来。”
说着,李月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
下山的路一如既往的曲折难行,她心头轻快,脚步也轻快,就像卸下了万般的耿耿于怀,因为她知道,大嫂最放不下的孩子们,正在被善待。
如今再回想家人的忘却和薄情,她也再没有那么多的责怪。
尽管仍然觉得有点难受——为什么人来世间走一遭,到最后就像没来过一样。
但她已明白,在某些时候,只有忘记,才是最好的纪念。
嗯,忘记。她捂着心口,就像把过往,都摁在了最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