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知道不正常是什么意思，他跟别人一样干活，吃饭睡觉说话，会跟我讲以前我不知道的事，他的胳膊非常粗，力气很大。我不懂为什么邻居要说他头脑不正常。
9岁那年有天清晨醒来，看到灶台上有几串带叶子的龙眼，我骨碌下床，揪下一颗用嘴咬开，真甜，迫不及待吃了好几颗，我最喜欢吃龙眼。
他站在边上宠溺看着我，不时说，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我嗯嗯应着，手跟嘴忙不停。
我没觉得奇怪，反而觉得她骂人的样子很搞笑，跟几个小孩站边上看热闹。
我还不明白马婶子说的话，只见他疾风一样冲过来，扬起拳头涨红了脸，梗着脖子说，饭能乱吃，话不能乱说。
受到威胁，马婶子跳起来叫嚷：哎哟，你还想打我？今天不打我，你就不是男人。大家来看呀，手短折了别人的龙眼，还有脸打人？是我早就跳茅坑里让粪便给淹死了……
马婶子伶牙俐齿，他被堵得一句话应不出来，拽上傻愣的我往家里去，门“呯”一声关上，骂声驻扎在门口，各种难听的话从门窗源源不断渗进来。
他一句话不说，蹲在灶边卷着烟抽。他向来就是如此，一碰上什么事，就是闷头抽烟不说话。
我不知所措站在边上，什么话都不敢说。
原来，龙眼是他偷别人的。
原来，邻居说他不正常是因为他会偷别人东西。
我甚至从来都没质疑过，家里没有龙眼树，但一到季节，龙眼家里都没断过，难不成都是他去偷别人家的？
2，
我难以置信，这个夏天会带我去河里游泳捉鱼，会跟我讲《三国演义》的人竟然是小偷！
小偷，这个词是让人多么不耻。我完全不能接受自己叫爸爸的人，是个小偷，多让人难堪。
难怪别人家说他头脑不正常，这正常的人哪会偷别人东西？不能去买么？再不行就不吃啊，怎么会去偷别人的？
农村小孩口舌坏，马婶子骂街后，调皮的小孩看到我就说小偷的崽，年纪稍大的孩子，更是说像他这样的就应该抓起来关……
他们还编了首顺口溜看到我就唱：海水海水偷担水，水奶奶，偷摸奶……
我叫海水。
他从柴火间拿了柴刀冲到门口要砍邻居，额上青筋暴起，面目狰狞，双眼红得要滴血。看他豁出去不要命的样子，邻居怕出事，嘴上骂骂咧咧拉上自己的孩子走了。
他的样子也把我吓到了，我不懂婊子是什么意思，却想也知道不是好的意思，还隐约觉得，跟我那已经因病去世的妈妈有关。
那之后，家里很长时间都没再出现龙眼，我由最喜欢龙眼变成最讨厌龙眼。我一下子懂得很多，终于明白邻居大人每次看我的异样眼光，我变得不爱说话，沉默，自卑，少出去玩，心中堆积着刻意被隐藏起来的恨意，跟他话也少了。
谁让他是小偷。
3，
我把心思都放在学业上，成绩一直在前面。四年级的时候，我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数学竞赛，得了二等奖。
学校很重视，特意邀请他到学校来。
我是排斥的。我知道他上不了台面，但老师一再要求，我又不敢拒绝。
当晒得黑红穿着背心大裤头人字拖的他站上台后，操场上同学开始窃窃私语，我明显感觉到班里同学投来嗤笑的眼光。
只见他从兜里掏出他用塑料袋装的烟丝，请台上领导卷烟抽。
农村男人见面寒暄，就是请对方抽烟，表示热情。
但当他把这套在学校演示时，台下同学哄笑起来，他手足无措在台上，我则无地自容恨不能当场消失。
学校一看他那样，临时把原本预留给他讲话的环节取消，学校领导象征性说了几句就草草让他下台。
他还嘿嘿笑着想跟领导握手，不过没握成，那副卑微的样子，硌得我眼睛生疼。
我咬紧牙槽心里暗自下定决心，要好好读书，争取早日离开他。
他太让人丢脸了。
我跟他对话就更少，我恨自己不能赚学费需要他的资助，我甚至常幻想自己是独立的个体，不需要依附他，跟他没关联。
他也能觉察得出我刻意保持的生疏，一再对我好。每次看他那副讨好的样子，越发觉得他没出息，别人家的爸爸怎么就能那样，他怎么就这样了？
4，
有天同桌莫名其妙说我拿了她的自动笔，我没有，当然极力否认，争得脸红脖子粗。她说你爸爸是小偷，你肯定也是小偷。
我犹如被人当场泼盆冰水，从头凉到脚，看我说不出话的样子，同桌更是穷追不舍揪住不放。
努力掩饰的事情败露，就像一个罪犯终于被抓住，我无力反驳。班上开始传我是小偷的事。
到学校读书，逐渐变成让很我抵抗的事。
我更加孤僻，每天郁郁寡欢。我渴望跟同学们玩在一起，只是他们都不愿意跟我玩，带着明显的排斥。
原本想在学校躲避他，现在学校也让我难堪，而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为他是个小偷。
我怨恨命运不公，让我摊上这样的爸爸。心里抗拒，脸上自然没有好脸色，我们之间变得就跟陌生人没两样，还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心里极度郁闷，我鬼使神差迷上抽烟，我觉得只有烟才能让我心情好受。
然后，被他发现了。
他难以置信，一脸的震惊。
说实在的，看到他生气我也是害怕的，但仍逞强用满不在乎的神情把烟灰抖掉。
他大步走过来，在我以为要打掉我手上的烟时却是出乎意外打了我一巴掌。
记忆里起，这是他第一次打我。他的手控制不住一直发抖。
力道之大，震得我耳朵发鸣忘记反抗，等反应过来，我讽刺说，你不也抽，我跟你学呢。
他怒了，操起旁边的一条凳子往我身上砸。我不躲任他打，心里想，打死吧，打后也就不欠你了。
直到奶奶惊呼边喊边骂从他手上夺下只剩木片儿的椅子时才停止。
5，
昏黄灯下，奶奶老泪纵横给我搽药酒。
其实除身上剧痛外，我心里倒是很轻松，觉得一顿打后，我跟他之间就扯清了。
唉都是命，你们父子俩，真的是冤家，不是亲生胜亲生。奶奶颤着手往我背上搽。我只当她说错话。
你妈刚到村里时，肚子都显怀了又没得吃，你爸可怜她，把她往家里带。奶奶抹着泪边说。
阿嫲，你在说什么？
奶奶老糊涂了不成？
……那年，你妈不知从哪里走到了咱们这儿，跟个乞丐似的，脸是长得俊，可村里的单身汉看她的肚子就退却了，谁愿意养别人家的崽？也就你爸，憨子一个，把她领回家，村里人看他成天乐呵呵，背地里都叫他呆子，傻子，谁愿意做现成的老子？我不同意，犟不过他，家里也穷，哪个姑娘肯嫁咱家？也就随他了，我原这样想，等肚子的这胎落草后，你爸再跟你妈生一个，也就算了。你妈在家里住的几个月，馋龙眼，又没好意思跟邻居讨，他呀，就趁夜爬到别人家树上去摘，结果，被发现，一顿打，打后他还不死心，又去摘，愣是给你妈摘了几串，你妈每天吃两颗，龙眼吃完后，你也就出来了。
奶奶笑起来。
我惊呆了，不敢置信望着奶奶。
谁想，你生下来两个月后，你妈还是跑了，唉。奶奶重重叹息道。
……可是，不是说我妈是病死的么？我喃喃问着。
傻瓜，还不是你那个憨老子骗你的，这事小一辈都不知道，你老子，把家里田卖了几亩，买了猪肉，挨家挨户去分，去乞求，让他们守住自己的嘴，为的，还不是你哟……
奶奶不时用枯枝般的手抹泪。
我懵了。
你娘嘴紧得很，问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几岁了，一概不说，拿她没办法，就不问了，原我也怕她跑，又想，孩子生下来总归会定下来，结果还是走了，你爸给你摘的龙眼，就当年她吃过的那棵，说来也怪，咱们村的龙眼树，就那棵结的最甜，个头最大。
6，
奶奶收拾好药酒，巍巍颤颤站起来。
我轻轻问，他让你来说这些？
他从不让我讲，可我再不讲还不得出事了？你俩一个德性，都认死理，牛一样，唉作孽。奶奶蹒跚拿着药酒从门槛跨出去。
我心情极其复杂从窗子里望向他，他在前厅卷着烟抽，烟头忽明忽暗，看不清表情。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把正燃着的卷烟狠狠扔地上踩一脚，还剩大半根的烟就这样没了。
我觉得纳闷，却猛地明白过来，他是为了我。
眼泪一下子滚来，我躺回上床，身上背上火辣辣的痛。
原来，我不是他亲生的！可对我，他从来不含糊，这点我心知肚明。吃的，穿的，用的，他都力求在能力之内给我最好，对我的关爱，都赤裸裸。
记得他刚带我去河里学游泳，他还没准备好，我就自己下水去，当时把他吓得脸色大变，我却嘻嘻哈哈觉得好玩。
试卷需要家长签字，没读过书的他拿着铅笔练了好一段时间他自己的名字，可没多久我就嫌弃他的字而改成自己签。他知道后，并未说什么，还说我的字确实好看。
从9岁那年开始，我心理上就不曾把他当作父亲看待，我羞于承认他。现在才知道，我又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我是个来路不明的野小子，他是小偷，我又比他好多少，我还是个被自己母亲丢弃的可怜虫，一个母亲能丢下两个月的婴儿，这心肠得有多硬。
如果不是他，或许世间上就少了个我。
躺在床上，泪无声从眼角渗出。
门“叩叩”响了两声，我连忙把泪蹭掉。
是他。
即使没出声，我也知道是他。
他无声坐在床边，窒息的沉默中，他缓缓说，疼不？
我摇摇头。
接下来又是让人窒息的沉默。
……不要学我，像我，没用……满是自嘲的声音从他嘴里吐出。
我心里不是滋味，想说什么，嘴上就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如果奶奶的那番话我不知情，或许此刻就能理直气壮对他一阵冷嘲热讽，痛快把心里的不爽发泄出来，可如今，我又有什么资格呢？
许久听不到回复，他叹着气带上门。
我蜷缩在床边，放肆让眼泪流个不停，比起被母亲抛弃，不是他亲生的事实让我更加难过，都不是他亲生的还对我那么好，他真的是个傻瓜。
7，
我变了。
收起自怨自怜，浑身的刺，从爱搭不理的冷漠表情慢慢换成态度缓和有商有量，不再以故意伤他为乐。
他是欣喜的，眉眼嘴神，掩饰不住的欢喜。
我没有再碰烟，他做榜样，尝试戒掉抽了30多年的烟。我当然支持，四处找法子帮助他戒掉。
奶奶无不胜喜说，在我闭眼前，没想到还能看到你俩这样，我心安了，现在就是让我走，我也没什么好牵挂的，早知道，应该早点把那事跟你说，也不至于你们俩父子仇人一样过活那么多年。
我还没接话，早点把什么事跟他说？他声音冷冷问。
上次我跟他说他娘的事了，你要怨就怨我吧，反正我老骨头一把，时日不多，你们和和睦睦相处这才是我关心的。奶奶不在乎说，慢慢踱开，给我跟他留独立空间。
你都知道了？他苦涩问着。
嗯，是。想想后，我承认了。
哦，难怪呢，我就说，你怎么转性了，原来，是知道不是我亲生的，跟我客气呢。他苦笑说着。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着急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
知道也没事，这是事实。他落寞低声说，最后什么没说走了。
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几天后把我叫进屋里，一张发黄的纸放在桌面。
这是你妈当年留下的地址，说让你长大后去找她，这事你奶奶也不知道，我本想瞒着，是我自私了。他把纸张推到我面前，你想什么时候去找她，都可以，路费，我来凑，如果，你妈肯留你，你也想跟着她，我没意见的。
我看着才几天时间就明显憔悴的他，眼窝深陷，几根灰白灰白的头发混在其中。他真的是个傻子，白白帮别人把儿子养大，如今又要把儿子送回去，忙活这么多年他图什么啊？！
地址我不要，随你处理，她对我来说，没有你一丁点儿的重要，除非你不要我了，不过即使你不要我，我也不会去找她的，我会努力赚钱，以后在你这边上造个房子，我就住在里面，你有什么需要，我随时都可以过来……爸爸，你可不能不要我啊。
我一股脑说了出来，心一急，眼泪忍不住在眶里转。
他悲喜交加，傻崽，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爸……
门外的奶奶叹口气自言自语，唉，这对欢喜冤家。
却抬手用袖子不住擦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