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末，潘攀娘家人呼唤她回去集合，老公张晖加班不能送她，她自己又不会开车，于是只能打出租。

　　没想到中途下雨，出租车司机嫌费劲，又不乐意进小区，于是从大门口走到单元门口的功夫，潘攀淋成了一只凄惨的落汤鸡。

　　众人见她狼狈相，纷纷放下筷子，递毛巾的递毛巾，找衣裳的找衣裳。

　　姥姥变戏法儿似地从厨房里端出一碗姜汤，气鼓鼓地怼到她怀里，唬着脸道：“这么大的雨，不知道打伞？”

　　潘攀憨笑着擦头发：“我打伞了呀，刚放在楼道里了。雨那么大，又刮风，打伞没用。”

　　妈妈的声音从厨房飘出来：“周末张晖不在家？你就不能让他开车送你到楼下？”

　　提到自家老公，潘攀的眼睛笑得有点弯：“他公司事儿多，天天忙到深更半夜，我哪好意思给他添乱。”

　　大表姐在桌旁捧着猪手，边啃边批判：“我的天，工作能有老婆重要？她不把咱家人放眼里就算了，原来也这么不拿你当回事啊？要我说你别那么迁就他，谁家老婆大雨天出门老公不送的？”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不把咱放在心上的老公要他干嘛？离了他不能活？”

　　大表姐言行合一，她确实一脚蹬了那个 “不把她放在心上”的老公，离婚后带着分得的财产从广东打包回到老家。潘攀今天过来，就是听从姥姥的召唤，给她表姐接风洗尘，庆祝新生，顺便一家人聚聚。

　　大表姐说完，一向不怎么吭声的姥爷幽幽说道：“小两口过日子，不能计较得那么清楚。不是谁付出得多谁就弱势，谁不付出谁就强势。”

　　话音未落，几道视线咻一声同时投射过去，姥爷端起小酒盅滋溜两口，闭目品味粮食精的香醇，假装刚才分享的婚姻真谛都是酒后狂言。

　　潘攀娘家就这风气，辈辈阴盛阳衰，姥姥生了两个女儿，两个女儿又分别都生了女儿，女儿的女儿成家生子，生的还是女儿。

　　靠着代际积累，姥姥家组成了一支强悍的娘子军。从潘攀的姥姥到大姨、亲妈，再到表姐，还有一些非直系的女性亲戚，各个都说一不二，在日常的婚姻里，时刻处于备战状态。

　　很显然，潘攀就是其中那个划水摸鱼的，是混进女王阵营里滥竽充数的“女奴”。

　　2

　　饭后，一家人移步客厅吃零食，本来想谈谈大表姐以后的生活安排，姥姥刚起个头，潘攀的电话就响了。

　　是婆婆打来的。

　　潘攀马上冲大家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张口说话时声音比平时软了三分，在座的各位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妈，怎么啦？我不在家，在我姥姥家……嗯，对……哎呀，你别弄了，想吃我周末去给你做……张晖呀张晖没过来……他忙……放心吧，我不能影响他工作……我怎么能拖他的后腿……妈你说得对……你要吃稻香村的点心呀？嗯，枣泥酥、椰丝球、山楂锅盔……我记住了，没问题，好的好的……妈妈再见，嗯嗯嗯嗯……”

　　潘攀挂断电话，嘴里还在重复着婆婆想吃的点心名称，抬头时才发现大家都在看她，眼神非常复杂，有一丝怜爱，有一丝嫌弃，有一丝无奈，更多的是哀其不争的痛心疾首。

　　妈妈说：“这附近哪有稻香村？你一会儿要去哪里给你婆婆买？”

　　潘攀用手机搜索一番：“出门坐279，坐7站，下车直走100米有一家。”

　　姥姥捏着西瓜子，眼皮都没抬：“你婆婆岁数没我老，辈分比我小，不过就是吃块点心，谱儿怎么这么大？想吃自己买去，又不是走不动，年轻人事情多着呢，谁有工夫给她闲跑腿儿？”

　　潘攀知道姥姥这是心疼自己，刚想张口劝慰，姥姥画风突变，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潘攀啊，你妈当初给你取了个最有志气的名，结果你过的却是最不硬气的日子。”

　　对，不硬气。

　　在娘家人眼里，这三个字铭刻在潘攀的脑门上，烙印在她的灵魂里，现在是她为人妻、为人儿媳的真实写照，将来就得成为警示后人的墓志铭。

　　潘攀有时候也忍不住自省：自己怎么就不硬气了？什么叫硬气？

　　她之前反问过家人一次，结果大家毫不思索地砸了一堆实锤，潘攀无言以对。

　　比如，太听婆婆的话，简直就是婆婆的提线小木偶、甜心小舔狗；太把老公当回事，不要求老公做家务，老公忙得把家当旅店，OK没关系，家就是最温馨的总统套房；太拿婆家亲戚当盘菜，逢年过节送礼物，时不时搭人情伸援手，马大姐都没有她这样热心肠。

　　总之，在婚姻里一生强势的姥姥啊，如果要把潘攀写进回忆录里，恐怕只有四字判词：家门不幸。

　　3

　　潘攀惦记着给婆婆买点心的事，想早点走，本来以她“失败” 的人生也不可能给独立新女性——大表姐提出什么有益的建议，大家被她的家事搅合得谈兴骤减，又数落一通后，宣布散会。

　　妈妈开车过来的，自然不舍得女儿挤公交去买点心，她载着潘攀去了趟稻香村，在回家的路上，潘攀忍不住问道：“我表姐到底因为什么离婚的？”

　　妈妈想了想说：“你表姐生完小孩那年，好像和家里闹了场矛盾，因为小孩跟谁姓的问题，我听你大姨的意思，从那以后两人感情就不好了。”

　　潘攀表示不能理解：“孩子姓什么重要吗？不管跟谁姓，那也是她孩子呀。”

　　妈妈说：“本来你表姐也没想孩子要跟她姓，可婆家对于孩子跟爸爸姓这个事儿，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好像理所当然一样，她就觉得自己被当工具使了。”

　　潘攀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按照表姐的逻辑，那她混得比工具还工具。

　　想当年，公公婆婆不仅没想过用她的姓给孩子取名，甚至还提过让她辞职带娃、过两年再拼个二胎呢。按婆婆的话，能凑个儿女双全是最可心的。

　　听听婆婆说的话，这得踩中表姐多少个雷点？足够表姐离个十次八次，把民政局翻来覆去虐几个来回。

　　潘攀问：“就为了这点小事，至于折腾到要离婚的地步？”

　　妈妈不吭声，偏头扫了她一眼。她瞬间想起，自己妈妈和表姐其实是一样的人。

　　在潘攀的记忆里，妈妈和爸爸家人的关系也不好。她不待见爸爸家里人，爸爸家里人也不待见她。

　　这就直接导致一个后果：逢年过节，妈妈从不跟着爸爸一起回老家，甚至也不让潘攀回去。

　　有一年，爸爸想带潘攀回去，潘攀也表示同意，结果妈妈大声告诉潘攀：“你奶奶说了，将来你连咱家的族谱都不能上。”

　　如今，她大概也能猜出一些妈妈和奶奶相处不好的原因，比如奶奶重男轻女、喜欢指手画脚、待儿子儿媳过于双标。

　　当然，这份婆媳关系从暗戳戳恶劣到明晃晃，妈妈也有自身的原因：她牙尖嘴利，针锋相对，从来不示弱半分。

　　毕竟，姥姥传给后代的婚姻关系处理秘诀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4

　　车子行至路口时，潘攀随口问道：“我爸回老家有两个礼拜了吧？哪天回来？奶奶病好了吗？”

　　妈妈扶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没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道：“你爸爸要把你爷爷奶奶接过来，我不同意。你奶奶直接在电话里说，她儿子家就是她家。你听听，说的是人话吗？”

　　潘攀：“啊？那怎么办？”

　　妈妈叹了口气：“凉拌！我还怕她？结果你猜怎么着，你爸爸不声不响拿家里的存款，买了套房准备安置老人。他是铁了心要买，订金直接交了房款的百分二十，等我发现的时候，中介告诉我撕毁合同要双倍赔偿。”

　　妈妈越说越气：“他这是赌我不敢离婚呢。”

　　潘攀大惊：“离什么婚？有必要吗？我爸对咱们都挺好啊。”

　　妈妈把车速放缓，提高声音：“你爸爸不和我商量就给老人买房，还要把他们彻底接回来，以后把我当眼中钉的人天天在我眼前晃，这日子还能过吗？”

　　潘攀想了想，说：“妈，你能不能换一个思路？房子虽然给爷爷奶奶住，但所有权还是你们的呀，就当投资了呗。她天天在眼前晃你闹心，可那相当于你也天天在她眼前晃，她也许更闹心呢。主要是我爸没别的臭毛病，你因为这个离婚，犯不上。”

　　妈妈笑：“你还真会宽慰人，平时都是这么劝解自己的吧？”

　　潘安得意地哼哼：“我有一双越过弯弯绕，直接发现真理的眼睛。”

　　潘攀到家时，张晖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沙发上看合同。见潘攀手里拎着几个纸袋，赶紧上前迎接：“怎么买这么多点心？”

　　潘攀说：“咱妈想吃，特意给我打电话，我当时在姥姥家，附近没有稻香村，就顶着大雨去好远好远的地方买的。除了她爱吃的，还买了你爱吃的金猪饼。”

　　张晖有点不好意思：“以后别听老太太的，顺路就买，不顺路就不买，吃不到也不能怎么样。”

　　潘攀坐在沙发上，嘴角含笑，乖顺地把点心盒子拿出来，把要给婆婆送去的挑出来单装，剩下的放家里留着自己吃。

　　其实她也爱吃稻香村的枣泥酥和山楂锅盔，所以跑这一趟她心里一点都不委屈。人人都说她为了婆婆大老远地跑去买点心，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这也就是顺个手，主要还是为了她爱吃的山楂锅盔和枣泥酥。

　　她不说，只是觉得没必要去摘那顶“卑微”的帽子而已。

　　如果没有她爱的那两样，她也许就不会去了，但也不会直接回怼婆婆，她会看看顺路能买点啥，捎带过去也是心意。只要不是太糊涂的婆婆，也能体谅。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人呀，有时候就吃亏在爱较真、非要赌那口气上，其实把气儿抻开了，也没多大点事。

　　5

　　张晖美滋滋地啃着金猪饼，面带愧疚地说：“我今天没有陪你回家见表姐，姥姥和妈妈点名批评了吧？”

　　潘攀摊在沙发上，懒洋洋地说：“说就说吧，又不能掉块肉。表姐和客户谁重要？当然是客户啊！客户能给我们带来钱，表姐只能带来歪理邪说和负能量。以后再遇上这种事，你别磨磨唧唧犹犹豫豫，请果断选择能让咱家过好日子的那一方。”

　　张晖笑：“我去~你好直白好现实。我是觉得不陪你回去，你家人会挤兑你，觉得我不在意你。”

　　潘攀捏起一块锅盔送嘴里，换个话题，叹道：“我姥爷在家没地位，每天出去下棋打太极是他最开心的时候；我大姨夫是个赚钱工具，被我大姨拿捏得死死的；我爸爸不爱回家，和我妈妈吵架吵得沉默寡言；我表姐是个作精，屁大点事都要上纲上线，离婚了还觉得自己超勇敢超果决超牛。她们一个个的，都觉得自己挺有派，一见面就想挖掘我的战斗基因，可我觉得她们没有一个过得幸福。”

　　张晖问：“老婆，那你觉得你幸福吗？”

　　潘攀说：“还可以，我挺平和。”

　　后面的话被她吞下，她还想说：我知道我在别人眼里特别怂、特别逊，特别可欺，可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很幸福，我付出的都甘心，我得到的都满意。家人总说我在婚姻里不硬气、不够强，敢问何为硬气、何为强？

　　你生的孩子必须随你姓？一言不合就提离婚？向婆婆开战直接把她踩在脚底下？取缔男人在家中的话语权，让男人事事以自己马首是瞻？掌控男人的钱包和财产？监控男人的社交和行动路线？让男人把自己当祖宗？

　　以上她都没有做到。

　　那么她做到了什么？

　　其实很直观，她吃到了自己想吃的点心，她工作顺利，她女儿可爱，她老公懂得顾忌她的处境，她婆婆慢慢开始依赖她。她这个在旁人嘴里不自强的人，实际上具备了一切自强的特质，她只是不那么急于证明。

　　当年，婆婆让她辞职生二胎，她虽然不同意但并不生气。她觉得顺着婆婆没什么，反正最后也不会去做，走个左耳进、右耳出的程序累不死人，当时回怼、企图说服才最幼稚。人肯把自己缩起来不是妥协，是为了更容易舒展。

　　所以你看，有人表面上是小心翼翼的受气包，实际上是内心坚硬的女大佬。当那些表面上掌控婚姻的女人活得千疮百孔时，那些表面上失去自我的女人，正在统揽全局。

　　潘攀早就想明白了，她不必强给谁看，想要什么就默默去拿，无需摇旗呐喊。婚姻本不需要激烈的对抗，谁得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谁就站在婚姻的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