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这几天总是做梦。梦见天桥上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牛仔裤口袋被划开大大的口子，临出门时我妈塞在里面的那卷钱，被小偷摸了个精光。
我哭啊哭，一直把自己哭醒。
那是六年前的我，刚从农村出来到大城市打工，几百块钱丢了，站在天桥上哭得稀里哗啦。
李然是我初中同学的哥哥，大学毕业在城里工作。我和李然并不熟，进城前以防万一带了他的联系方式。没想到正用上。
李然赶过来时，我已经在天桥上站了三个小时，快把自己站成蜡像了。那么干净明亮的李然，如一缕阳光照进我灰突突的心底。
从看到李然的第一眼，我便爱上了。李然虽然也喜欢我，但我这种没学历的打工妹带出去丢份儿。他出钱送我上夜校和英语班，要把我培养成优秀人才。
六年过去了，我早不再是那个村姑，也不会为丢几百块钱哭唧唧。
我现在房产公司做销售，穿职业套装，化素雅的妆，麻花辫剪成了波波头，业绩做的也是杠杠的。
我常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如果不是李然，或许不会有我的今天。
2
李然本来有份不错的工作，在一家装修公司做室内设计师，偏要辞职自己创业。李然不是做生意的材料，钱全都赔了进去。
李然颓废了，天天在家打游戏，研究彩票，梦想着如何一夜暴富。这两年从房租到吃饭，是我在养家。
我说，你现实点吧，买彩票有几个能中的？上班也不耽误你研究彩票呀。
李然的脸色不好看了，你一个初中生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没有我，能有你的今天，花你几个钱你还心疼了。
有些事情搁着彼此心知肚明，一说出来就变了味儿。从一开始，李然就瞧不起我。
这样的怄气和冷战越来越多，多得让我怀疑人生和爱情时，赵跃出现了。
赵跃在公司里比我职位高，人长得精神。家里经济条件好，有房有车。赵跃说只要你没结婚，我就等着你。
李然又和我怄气的那次，我和赵跃去看了场电影，没想到我们出来时会碰到李然的一个哥们。
那人是个大嘴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和赵跃，半开玩笑地说，嫂子真会享受生活，把我哥丢家里自己出来看电影。
我还没来得及解释，那人已经走出去很远。
一进家门，我便撞到李然黑锅底般的脸，他破天荒地没在电脑前研究彩票，而是坐在沙发上等我。
我先开口，今天和同事一起看电影，碰到了你那个哥们。
男同事对吧？李然阴阳怪气地问。
李然的火气很大，你有空和男同事一起看电影，就不能回来给我煮个饭？
你自己可以煮啊，实在懒得煮就吃方便面。我语气里的不屑是不经意流出来的。
你有能耐了，开始嫌弃我了，你忘了是谁给了你现在的生活！李然吼得声音很响，却压不下里面的自卑。
又是同样的话题，又是在我的沉默中结束了争吵。这种日子没劲透了。
3
我开始失眠，好不容易睡着就做梦，梦见我在天桥上丢了钱。
醒的时候，我擦擦眼角的泪叹气，连老天爷都在提醒我，不能做个忘恩负义的坏人。
公司新开发了一个楼盘，派我负责这个楼盘的总销售。职务升一级，再不用靠业绩拿提成。我心里清楚，是赵跃在后面推了我一把。
晚上，我请吃饭。席间大家起哄让我和赵跃喝交杯酒。我婉言推脱，心里却有莫名的欣喜在飘荡。
交杯酒还是喝了，赵跃趁势吻了我的脸颊。我的心口砰砰直跳。
那一刻我想到李然，我们多久没有这感觉了。
那是爱情的感觉。
赵跃开车送所有人回家，我是最后一个。
告别的时候，赵跃从后备箱拿出一个袋子，说是送给我的升职礼物。我认得那个牌子的衣服，价格不菲。我想要拒绝。
赵跃说，你配得起这套衣服，穿着新衣服能给你带来好运。
我为了这个好运收下了，赵跃抱了我一下才开车离开。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又欢天喜地跑来了。
我揣着小鹿乱撞的心刚开门，人还没站稳，便被李然一把扯过我手里的袋子。他质问道，送你回来那个男的是谁，他干嘛送你这么贵的衣服？
欢腾的喜悦瞬间破灭，我本来想告诉李然我升职加薪，想让他一起高兴，此刻说出来就成了炫耀，成了损害他自尊心的利器。
李然冷笑一声，你说不出来了吧，你就是贱，背叛我。他把衣服袋子摔在脚底，狠狠地踩上去，像在践踏着我的尊严。
李然，你干嘛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气愤地仰着头。
你不就是嫌弃我不挣钱嘛，给你钱！李然把一沓钱摔在我的脸上，摔得我生疼。
当初要不是你收留我，你给我找工作，供我上学提升自己，我能有今天吗？我把眼泪逼回去，我一字一句把李然的口头禅抢先说了。
我憋得太久，再不说出来，会被憋出内伤。
李然反倒愣住，他一时对不上话，恨恨地摔上门跑了出去。
4
那晚李然没回来，我也没给他打电话。现实的残酷和寒凉，是一点一滴渗透进两个人爱情里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李然的彩票中了两千块钱，要和我一起庆祝。他还买一条手链送给我，结果从窗口看到我和赵跃回来的场景。
很多巧合和误解是共存的。
我心想，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李然向我道歉，指天发誓再也不和我闹别扭，再也不小心眼，再也不乱说话。他把那条手链系在我的手腕上，很细很细的一条，也就千把块钱吧。
晚上睡觉，李然从背后抱住我。我不由一抖，本能地把身体撤开。
李然抱得更紧，紧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难过地发现，我对李然的亲热没有了反应，甚至期盼着他能快点结束。更可恨的是，赵跃居然从脑海里冒了出来，还有他印在我脸颊上的那个吻。
我悄悄把腕上的手链摘了，塞在枕头下面，再也没有戴过。
李然找我借三万块钱，数目不小。我问他借钱做什么，他不耐烦地说，我就用你点钱，你至于嘛。
我说不给个合理原因，我没钱给你。
李然暴跳如雷，你以为我离了你活不下去了，别忘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又是这一套，我真的听腻了，这么多年把耳朵都磨出茧子，心也凉透了。我毅然决然地拿起包走了。
我是第二天早上回家的。刚走到楼下，恰巧看到警察把李然带走。李然赌球欠钱被人追债，把他堵在出租屋里暴揍，李然自己报了警。
李然的额头上有个大口子，正嚯嚯地流血。我的心在这片殷红的血色中，疼了一下便凉了。
一个人越想成功，越想走捷径，越会走上歧途。李然是太想有钱了，太想在我面前证明自己不是一坨烂泥。
5
我向李然提了分手，说我忘恩负义也好，落井下石也罢。纵然他曾经给过我一个阶梯，努力攀登的一直是我自己呀。
我只想有个全新的开始，没有李然，没有纠结，没有抱怨，没有亏欠。
我替李然交了一年的房租，也替他还了赌球欠下的三万块钱。六年了，他曾经对我的那些好，那些帮助，全都一笔勾销。
出门前，我回头看了一眼，李然穿着大短裤，头发乱得像鸡窝。他坐在电脑前一动不动，像尊没有生机的化石。
他没有起身挽留，他知道再也留不住我了。
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解脱了，从头到尾轻松得能飞起来。
我再也没有见过李然，我的工作越来越繁忙。我也开始穿着赵跃送的那套衣服接受他的约会。
赵跃带我回家见了父母。父母都是有点脸面的人物，他们端着一脸冷漠的傲娇与挑剔审视着我，连杯茶都没有给我倒，更别说留我吃饭了。
我不傻，我能看出他们的鄙夷和轻薄，丝毫掩饰都没有。
含在骨子里的卑微，让我的嘴角始终浮着一层虚伪的笑。出来时我的脸和身体都是僵的，只剩下泪水在眼眶里晃来晃去。
赵跃强硬坚持，婚还是要订。我没通知家人，我不想我那没见过世面的爹妈出来丢我的脸，我要维护我那点小尊严。
订婚需要戒指，赵跃妈送了我一枚，说是祖传的无比贵重，让我好好珍惜。
我像得到某种肯定和认可，视若珍宝地把戒指戴在手指上。
见了同事和朋友，我会有意无意地将手伸出来炫耀，这可是祖传的宝石戒指。在大家的啧啧夸赞中我的虚荣心满足了。
某个时刻，我觉得自己真像李然，那个拼命想要证明自己的李然。没有白白在一起六年，连性格都会互相影响。
6
为了穿上婚纱更漂亮，我要减肥。戒指到底不是订制的，指环开始变得有些大。
我去柜台修指环，人家告诉我，那戒指上的宝石是假的，指环是银镀金的，也就值几十块。
我不信，这可是祖传的。我婉转地问赵跃妈，阿姨您是不是拿错了戒指，他们怎么说是假的？
赵跃妈嗤笑道，你一个农村出来的黄毛丫头，还想戴什么？能让你嫁进来已经不错了，你就知足吧。
我惊得目瞪口呆，傻了一样懵着脸。
清醒过来后，我发现自己像一个小丑，无论怎么蹦跶都没得到观众的欢心。
我和赵跃闹掰了，因为这枚戒指。我前所未有地抨击了赵跃妈，赵跃跳起来打了我一巴掌。
赵跃说话的口气和他妈如出一辙，我妈让你进门就是做了天大的让步了，你居然为这么点破事骂她？也不看看你几斤几两？我实话给你说吧，我早就知道那戒指是假的，当时也觉得有点不妥，不过现在看来，还真像我妈说的，你这素质，也就配戴个假的。
我全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我们完了。
为了避免两人见面尴尬，我跳槽到另一家公司，并且在单位附近买了一套小房子。爱情和婚姻都靠不住的时候，还是房子最安全。
装修房子时，我去家私城定制衣柜，门口的小姑娘热情地朝我手里递宣传单，我就进了那家店，设计师出来一见面，竟是李然。
我们有两年没见过了，李然的头发剪得很短，干净的衬衫领口极白。
我愣怔住，时光倒流，我恍若看到第一次在天桥上见到的李然，就是这个清爽的模样。在那一刻，我爱上了他。
李然羞涩地一笑，真巧。
我说是巧。
一起吃午饭，李然点了几个菜，都是我平日喜欢的。他都记得。
李然喝了酒，调笑说，多亏了我的狠心抛弃，不然他还不会幡然醒悟，现在他才找准了人生方向。
我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曾经多相爱，最后就有多失望。
李然又问我，现在怎么样，那个有钱的公子哥对你好不，我真的希望你能过得幸福。
我哑然，如果李然知道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笑话，恐怕也会瞧不起我吧。
7
李然去我家里量柜子尺寸，帮我出设计方案和图纸。他好奇，你都结婚了，怎么自己还住这么小的房子？
话题终于还是绕回来，这次没法再回避了。我哈哈笑起来，那人不是我的菜，我跑到新公司，就是不想被他纠缠。
李然沉默了一会儿，才装作不经意地问，你记不记得，咱俩以前说要是结婚时，我亲自设计家具，没想到还真实现了，不过……唉。
他说得那么真诚，那么悲凉，那声长长的叹息，像砸在我的心上，泛起绵软的酸痛。
我真的健忘，忘了太多的东西，忘了两个人的誓言，忘了相爱时的甜蜜，忘了他曾经对我的好。
有些东西像是突然重新长了回来，在我的心里长成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
李然送的那条手链，被我收在抽屉里。细细的一根，至少是真金白银，比假戒指值钱。
我戴着那条手链去李然公司找他，虽然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吃这把回头草，但我知道李然在乎我。因为他记得关于我的一切。
李然看到我，愣了一下，立马笑得满脸灿烂，来来来，素喜，坐，坐。
他跑到外面给我倒热水，又让同事下楼去给我买小零食，闹得动静很大。很多人跑过来看我。我脸都红了。
这时候有个男同事大声说，李然，你胆儿够大的啊，小心你老婆回去让你跪榴莲。其他同事都跟着哗地笑起来，一哄而散。
我石化在那里，好半天机械地问了声，结婚多久了？
李然笑笑，半年了。
又想起什么似地，问我是不是找他有事？我说路过而已。
幸好没有让自己更丢人现眼。我把手链悄悄地退下来，放在了他的桌子上。有些人真的只能是路过了。
有点不舍，又有点心酸，我终究是错过了这个好男人。
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我的可笑。
老家的一个同学在电话里提起李然。我惊觉，我被赵跃家用假戒指忽悠的事，早就在他们那里人尽皆知，大家当笑话传了很久。同学还委婉提及，大家也都知道我后来又去找李然想吃回头草，可李然就算没结婚，也压根儿不可能要我。
是李然到处宣扬的。
为什么我进家具城时，那个小姑娘那么热情地往我手里塞传单，那是因为李然看到我后第一时间授意了小姑娘。
为什么我去他们公司时，那么多李然的同事去围观我，那是因为大家都想看看，这个嫌贫爱富的前女友长什么样。
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忘恩负义把他甩了，后来遭了现世报。
我震惊。我见到的李然表现得那么亲近，那么磊落，让我差点以为我们还能破镜重圆。却原来这一切都是假象，都是他的报复。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李然和我其实是同样的人，同样自卑又虚荣，想活得坦荡却又极度虚伪——我为了过得好嫁得好，把欠李然的人情用三万块钱一笔勾销，看起来做得坦荡荡，实则为背叛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李然呢，嘴上希望我过得幸福，心里巴不得我身败名裂，并让所有人都看到我的潦倒落魄。
所谓物以类聚。我们都这么俗不可耐，所以大约这辈子也没资格邂逅真正的爱情，而只配遭遇同样庸俗的另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