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想象,战前和战后的国家,快速晋升为发达国家,是什么样的。
深秋,人群川流不息的繁华大道依然忙忙碌碌。
进到小巷一侧,两个熟透的冬枣似的灯笼在随“咻—咻—”的风声飘荡,发散着红色的光。灯笼上各有毛笔字,“竹中”,“风情”……
走上石阶,迎面是两个身强力壮的光头,感觉像低级相扑手一样的人物。
从头发,松散的黑和服还有人字木屐能够看的出来,他们的身上依然掩盖不了蟒蛇般的纹身……
因为从脸上的横肉来看,却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不悦。
“谁啊?”一个黑黑的翘辫子用黑道口吻说道。
我盯着他,生气的说:“找人!”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老头儿!”胖胖的人打趣的回答,“走开!”
我自然知道,他们看到是一个老人,想要轻易糊弄我,没有那么容易。
还没有待他们出手,我已经打了出去,一个被打了耳光,一个打在眼睛上,已经青了一块,我虽然年老气衰,先发制人,我是知道的。
两人怒不可懈,欲待还手。
“嘎啦——”只听门板被侧滑打开,一个中年人站在门里!
“住手!”中年人喝骂道,“两个相扑手”退却。接着他含笑哈腰说道:“失礼了呢,您是什么人?”
“林銑五郎!”
“您是来消遣玩乐的吗?”
“竹中勇人!”我耐烦的说,“我找他!”
* **
我是林銑五郎,一个老家伙,只要是我多活一天,就会衰老一天,对世界不再创造任何价值,但我却是一位二战期间侵华日军,旗下的一颗棋子。虽然只在中华战区维持了三个月的战斗,对中国军民依然是巨大的伤害。
所幸的是我活了下来,不是因为苟且的活下来。而是为了大声疾呼战争机器的残酷与和平的重要。
我曾经也是一名炮兵队长。但是由于被中国军队冲击溃散,与山本部失去联系。偶然间临时加入铃木胜的队伍,人数少的可怜。此时已经是战争的末期了。
我们如同找不到窝的丧家犬一般,流浪于平原和半山地区域。
我和田中一郎关系最为要好,他是小学里教汉语的先生,被强制征兵拉入战场,和我们一样,愚蠢的被军国主义蛊惑,妄想要和德国,意大利统治世界……
但是田中并不像绝大多数的日本兵一样,看了洗脑信件便热血沸腾,非要战胜中国,征服中国人什么的……
在他看来,这场战争旷日持久,毫无意义,军国主义且将把日本置于历史的谴责当中,拖垮其并走向灭亡!
* **
于是我决定加入反战,利用自己擅长的迫击炮,将铃木一组一网打尽!
没有人会想到,当你向中国人谢罪的时候,中国人却是那么容易原谅一个曾经深深伤害过他们的日本人,这反而让我更加内心不安!
我想,在日本,那些没有被追责且还活着的侵华日军,他们或许,多年以来,有没有被恶梦所惊醒呢!
当然有!肯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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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一排演歌厅,这是卡拉OK包间,虽然隔音效果很好,但是依稀听到歌者那粗犷的歌喉。
走至内室走廊,空间大了很多。也更加安静。
再穿过五间温泉室,这里有西式的地毯,踩下去,合着光怪陆离的顶灯,一种眩晕的感觉。
又拐了两个通道,在一个西式办公间前停下。
引路人轻敲两下门,推开,邀请进去。
我从容进屋。
只见侧壁上是一幅一米宽的西式油画,主题是麦田里的群鸦。
周边竟然是古典日式的搭配,有个人跪坐在屏风前,斯文至极。
“你找竹中?”
“是。”
“你有什么事呢?”
“好。我就直言了当的明说,田中的手记,可是在你手上?”
“你是什么人?……难道是战后回来的?”
“不错。我是林銑五郎,来拿回田中手记的!”
“老人家!你应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吧?”
“当然知道。”
“田中日记写有皇军辉煌战绩!恕我不能拱手。”
“哈哈,这就是你们暴力团?你们做的坏事,我可一清二楚!”
竹中稍作惊疑状,接着又恢复冷笑:“暴力团没有不做坏事的,如果是你,一样会利用职权……”
“虽然是暴力团,政府一样能够惩治你们这些残渣!”
“那要看你能不能拿得出证据了?警察署一样要和我们正常公民一样公开对话的……”
“证据?有的!”
这时,嘈杂声逐渐传来,还有人摔倒,夺步奔跑的动静……
这让竹中勇人一阵慌乱。
五个人闯入进来。
这五人身材精瘦,像是上班族一般。竹中见多了大场面似的,笑说:“诸位什么人?”
“竹中,你最近混得不错啊?不过这里不是该你多话的所在!”这是纯正的日本口音。
竹中看看我,又检视一遍另外五人,自然马上了解到这是我搬来的救兵。
“哼!你们瞒不过我!你们不是本地帮派!”
我慢条斯理的回答:“竹中,你既然得到田中日记,就不应私藏!不错,他们是驳来帮派——福清帮!坦然说是中国人来到日本建立的地下帮派!但是你竹中也不是这里的帮派吧!”
“你要住吉会和福清帮火并?”竹中分析说道,“福清帮目前还不能迅速聚集起来吧!”
“哈!不错,不过你住吉会私下与本地帮派搞关系,在京都暗自经营,说出来,就算本地的山口组答应!住吉会也不会答应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混账!”
这一言,听的竹中不住擦汗,似是口干舌燥,他“你……你们……”的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那么,我把传品交出……”
“如果传品交出,这里的事情,自然就当没有发生过?”
竹中,站起身,晃晃身子,来到内室,不大功夫,从里面捧出一个小匣子,打开,显出里面的竹板夹好的包裹,再打开……
但见是一个黄色的布包裹,有一本被烧过的痕迹,部分页面看的出来是由于时代久远,纸面已经泛了黄,
字迹是由上而下书写,由后写到前页,像中国古代书信一样书写的板式。
日记当中记载了大量日军当时杀戮中国军民的真实记录,堪称就是记录南京大屠杀的德国人写的拉贝日记!
拉贝前前后后记录下了南京城被攻陷后,南京城百姓们遭遇的人类历史上惨绝人寰的种族浩劫!
田中在中国有两年多的时间,一次次记录转述及其亲眼目睹的见文,多达五六本日记!多由转战中国大半个中国期间,其余日记大都在战情紧急时,被遗失或者烧毁了!
我在中国作战时,则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有人写日记,据说如果遇到败仗,或者被俘虏的危险时,上级也集体命令焚毁日记诸如此类的!能够再找到这本数十年,怎么不会令人唏嘘不已呢!
这时有一男一女走进来,二人不是别人,正是田中一郎的曾孙田中龟鹤夫妇,是田中的孙子田中龙也的后人。数年前,我去看望田中后人的时候,龙也还健在,不想数年后,已然是天地两隔了。
二人走向前去,接下田中的真迹,泪流满面,一齐三拜九叩起来。想象有一次战争中,命令朝鲜俘虏跪拜时相比,日本人学中国人跪拜还是和朝鲜人有差距的,但是这份古朴还是让日本人从这礼仪之邦的文化中继承了下来。
“祖父千方百计寻找曾祖的下落,最终得到的还是光荣阵亡通知书!”田中龟鹤激动的看着先人的日记,不由的再度失声痛哭。
“一定要好好保存下来!”
“一定,一定!”田中龟鹤一面朝我跪拜,“谢谢……非常感谢……能让我们与先人的遗物再度重逢。谢谢!”
一旁的竹中不再发话,只是站的远远的观望着。
五位已经不大会说中国方言的福清帮成员,受田中龟鹤拜托,处理住吉会的小分社竹中组长私藏田中遗物的事情,此时经历如此悲怵的场面,也不免要黯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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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三国驻车场的周边,正是田中宅邸,一棵樱花树和一口井依然保存完好,这是田中被强征入伍前,为家里挖的一口井,种了两棵开粉色花的樱花树,其中一棵十几年前枯死了。
我拿起日记,想到几十年前,和田中君的相遇……
田中身材不高,戴着眼镜,一看就是位先生,他是教汉语的,我和他相遇虽然只是短短的数月时光,他却深深感召了我!
田中的博学,和深远的世界观,是我们这些粗人不能望其项背的!
我还依稀记得:“总有一天,战争会结束!有良知的人,会把伤痛永远铭记于心,同时战争也把仇恨的种子深埋于人们心田!……如果战争结束,中日友好,而世界和平!两国会在经济文化发展中各取所长,交流共融,希望未来的有生之年能够看到……”
此刻,日记里写的字迹,模模糊糊,朦胧不清……是我的老花眼看不清更多的字了!但是字体结构罗列依然有序!
我翻到三分之一处,这里画了一出列表,分发的战利品,其中,抢夺的中国老百姓的传家之宝,有金戒指,玉镯,半段项链……
继续翻动……
记录的是,一小队和大部队再度失去联系,有侦察兵掳回一名中国孕妇,入夜十分,数名日本兵将其轮番侮辱……侵犯直至两小时后分娩,诞下一男婴,而孕妇自此精神失常……之后如何了,没有了下文……
战后说是一个东北人,叫余大海的汉奸在平原地区和田中在某地短暂交流过,后来这个汉奸回到满洲国,就是现在的东北长春,随日军溃逃至日本本岛,下落不明,是不是被俄军击毙,都不清楚,在日本也没有查到这个人……还有在满洲国的日本商人小野仁大力帮助下将日记带给竹中椿川的日军军医,而小野仁病逝,而关键是有中国汉奸后人据传有一本日记转交的事情,明确的是确定有田中手记……军医的后人,目前正是这个在京都的住吉会做黑社会小头目的竹中勇人……
总之,寻找这本日记……花了数年时间……但是这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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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由我来处置这日记吧!”我说。
田中龟鹤夫妇连连称是,并双手赞成。
“毕竟您是和曾祖一起并肩作战,最后生存一段时间的人呢!您也是我们除曾祖,在外人中,最崇敬、最信得过的人呢!”
“好!日记,你们需要复制一本……之后,我将真品公布于众,并将其上报全日本新闻报刊!让全国公民看到历史真相!”
“您说的是登日本报刊吗?”
我满怀信心的回答:“是的!”
田中龟鹤夫妇互换眼色,赶紧小跑到玄门口,连忙再次跪倒下来……
“你们!”我惊讶的看着二人。
“请收回您的计划……”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个……就请不要宣扬于更多人了……”
“战争是我们日本的错……应该公开,这是历史,是事实……”我有些哽咽的说。
“这……我们知道对受害国造成的伤害,我们也承认,但是还请不要公诸于众……”
“如果田中君还活着,他也是要把日记公开的,我最了解他……”我怒不可懈的答道。
“但是先祖已经过世……没有益处,最好是不要流通出去,其他都可任意处置……”龟鹤的妻子也辩解说。
“你,你们!”我气的说不话,“站起来,快起来!”
田中龟鹤夫妇居然一动不动的跪在门口。
我一时哽咽,无从说起。想不到田中一郎居然有这样不开化的顽固派后人!
“呆子!”我用关西语怒骂他们的愚蠢。
而二人依然毫不退让。
“拜托了……拜托了……”田中龟鹤夫妇异口同声的以最大恭敬,像是跪倒在地苦苦求饶,向我重复申请着这难以答应的要求。
我只感到头一阵晕眩!
终于……
我只好妥协了!
我手捧着日记,离开了……
应允了……
这一本满是日语书写的日记,却不能在日本公开发表……
一种失落感袭来,踌躇向前……
大树的樱花开飘落,落了一地……黄黄旧旧的本子上也落下了是那几十年前开过的粉色的樱花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