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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城来客
日期:2017-05-11 作者:越岷 来源:越岷投稿 阅读:

水城来客

  水城来客

  雷平阳来自中外书摘

  1989年秋天的一个黄昏,一个乡下母亲背着自己15岁的儿子,登上了由贵州水城开往昆明的火车。儿子瘦骨嶙峋,脸色暗淡无光,好像还特别怕冷,身子缩成一团。母亲一边从蛇皮口袋里拿出一张红色棉毯,盖在儿子肩上,一边用胆怯的目光朝四周张望,车厢里只零零星星地坐了几个人,而且都把头偏向车窗,趁火车进入隧洞之前,眺望着茫茫群山中的那轮落日。

  高原上的火车,速度比汽车快不了多少,甚至比汽车还慢。隧洞一个接着一个,即使白天乘车,人们也会觉得自己正在黑夜里穿行。隧洞与隧洞间乍现的白光,总让人睁不开眼睛。这位母亲已经不是第一次坐火车去昆明了,五年前,儿子患上一种叫不出名字的病症以来,差不多半年左右的时间,他们就会出门一次,搭乘这一列火车,来往于水城和昆明之间。

  邻座没人,母亲用蛇皮口袋做枕头,让儿子躺在座位上。自己坐在对面,一双疲惫的眼睛,无助地看着悄无声息的儿子。隧洞里烟尘大,反灌进车厢来,儿子开始有气无力地咳嗽,她死死止住自己也想咳嗽的冲动,扑向儿子,把儿子的头抱到怀里,随后又掠起衣襟,遮住儿子的头。过了一分钟,自己才猛烈地咳了起来,眼泪在暴露的青筋和皮肤的皱折间跳跃,最终滑落到遮着儿子头颅的衣襟上。儿子的头藏在母亲的衣襟里,这让母亲的腹部高高隆起来了,如果有人没有看见座位上还躺着一截儿子的身子,肯定会把母亲错认为是一个年老的孕妇。就这样搂着儿子,母亲慢慢地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火车已经跑过了很多个车站。她习惯性地抬起头,准备扫视一下车厢,发现对面的座位上已经坐着一个一身黑衣服的陌生男人男人的双鬓白了,正用阴沉而又锋利的目光看着她,她不由心一凛,背心冒出了一层冷汗。

  “让我看看你儿子!”男人的声音冷冷的,不容拒绝。母亲本能地抱紧儿子的头,木然地看着男人倾斜过来的脸和伸向他们的右手。男人的姿势一动不动,目光一直盯着母亲。这时候,火车冲出了一个漫长的隧洞,从车窗外透进的月光,令昏暗的车厢明亮了一些。母亲在一阵迟疑之后,缓缓地掀起衣襟,把儿子的头露了出来。儿子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中,轻微地嘟噜了几句什么,咂了咂嘴巴。男人伸长了腰和脖子,屁股也随之离开座位,弓着腰,用双手捧起儿子的头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坐回去了,也不说话,冷冷地望着车窗外月光下面模糊不清的山岭。母亲则重新把儿子的头搂到怀中,像原先那样,掠起衣襟,遮住儿子的头。她没指望从陌生男人的口中得到任何好的或坏的消息,所以,她收起目光,垂下头,准备接着睡觉。在火车哐哐啷啷的声音里,她感觉比躺在家中的床铺上更容易入睡一些。闭上眼睛时,她隐约听见一个声音:“你的儿子,他会死在昭通!”她没在意,也没记住昭通这个地名,便睡着了。母亲这一睡去,就像去了一個没知觉的世界。列车员把她拍醒时,火车已经停在了昆明火车站。她伸手抓住蛇皮口袋,喊了声儿子的名字,没人应,这才发现怀里的儿子不在了。再看对面的座位,黑衣服的陌生男人也不知去向……

  二十五年后秋天的一个中午,一个40岁的水城人出现在了昭通清宫亭公园旁边一家小旅馆的登记处。老板一边登记,一边问他:“噢,水城人,你来昭通做什么买卖呢?”

  这人淡淡地回应:“我想死在昭通!”

  老板一愣,翻眼看了看客人,随即又低下头忙手中活计,笑眯眯地问:“你要住多少天啊?”

  他声音还是淡淡的:“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少天!”

  老板以为遇上铁了心前来滋事的街边恶汉了,把手上的笔扔在桌上,双手抱在胸前,用挑衅的目光盯着他,声音尖锐:“你想干什么,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人想从心头提一口气上来,大声地说话,但气提不上来,声音仍然淡淡的,非常微弱:“我什么也不干,只想死在昭通!”说完,伸出苍白的手掌,向老板索取钥匙牌。老板把身份证和钥匙牌放到他的手心时,摇了摇头。随后,对着他上楼时的背影喊了一句:“水城人,你千万别干傻事啊!”

  水城人进了房间,没有烧水,从口袋中抓出一把药丸,就着桌子上的矿泉水匆匆吞下。这才喘了口气,倒在了床上。但他没有马上睡去,目光移动着,从天花板到窗户,再到电视机、镜子、门,最后停在了墙上那隐隐约约的一行字上面:“杀死你,我要杀死你!”这行字的下面,还署上了日期和姓氏,但没署名。他想这写字的人,他想杀死谁呢?他真能把一个想杀死的人杀死吗?他决定去找这个人。不过,按照他的计划,接下来他得去一趟旅馆对面的邮电局。二十五年来,他每时每刻都在盼着这一天,无数次设想过怎么把一堆钱交到汇款员的手上,又怎么填写汇款单,怎么留言等等。为此,他还一次次地去过邮电局,看别人怎么汇款,看汇款员怎么核对款额。他迷恋这些细节,迷恋金钱在这边被收走,在另一端仅凭一张汇款单又可以取出来的过程。现在,自己终于可以汇出一大笔钱了,可以去邮局了,想得高兴,他把死亡的事也就暂时放到了一边。

  水城人给自己住在水城乡下的母亲汇出了10万元人民币。这是他全部的积蓄。这也是他二十五年后第一次与母亲联系。汇款单上,他留的地址,只有“云南昭通”是准确的,具体的街道门牌则是他乱写的,连他住的旅馆也没写上。从邮电局出来,他把汇款收据丢进嘴巴,嚼了嚼,咽进了肚子里。昭通的秋风,具有他想象不到的层次感,第一阵风把梧桐叶从树枝上吹落,紧接着,第二阵风像接力一样吹过来,把还没有落到地上的梧桐叶,用力一卷,便吹到了树枝之上的天空中;再接着,第三阵风从天而降,把满天的梧桐叶又吹回到了地面上。踏着梧桐叶回到旅馆,老板见他回来,问他吃饭没有。他说吃了。双方都笑了笑。(短篇哲理文章 www.wenzhangba.com)

  他问老板:“4月5日,我住的那间房的客人是不是姓赵?他是我的朋友。”

  老板翻了翻登记簿,很吃惊地望着他:“是啊,赵斌,你们是朋友?”

  听老板的口气,老板不仅认识这个叫赵斌的人,而且可能很熟,他心头泛起一阵难言的欢喜,但还是装得若无其事轻描淡写地对老板说:“这两天如果你碰上赵斌,就说他的一个贵州朋友来了,想见见他,吃顿饭。”他寂然一笑,旅馆老板立马对他点头哈腰,说:“一定转告他,一定转告他。”

  到郵局汇钱,与老板对话,耗掉了他全部的力气,进了房间,水城人一头就栽倒在了床上。他几次试图找出随身携带的药,手都不听使唤,身子也翻动不了,迷迷糊糊地便昏睡过去了。所有的睡眠都缺少安全感,而且还处处布满了岔道。所以,入睡不久,水城人就听见了火车哐哐啷啷的撞击声,并听见了母亲肚腹里叽叽咕咕的胃肠蠕动的声音以及心跳。母亲的一只手放在他的背上,另一只则托着他的脸,他知道母亲的疲惫,知道母亲也许比他更需要舒服一些的睡眠,但他却连从母亲怀里挣扎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仿佛自己已经瘫痪在了母亲的怀中。母亲睡熟后,双手不再抱着他,他奋力地挣扎了一下,结果他脱出了母亲的怀抱,却也滑出了座位。他的身体就要落到地面的时候,有一双手伸过来把他托了起来,并且再没有将他放回座位,而是抱着他,来到了另一节车厢。他用身体微弱的动弹和一脸的泪水,表达着自己的拒绝。但抱他的这个黑衣服的男人没有理会,把他放到座位上,然后从衣袋里抓出一把药丸塞进了他的口中。火车到达云南的一个山中小站时,黑衣服的男人又把他抱起来,下了火车。

  火车带着母亲,消失在了云南的夜色中。在车站狭小的候车室里等了不到一个小时,一列由昆明开往水城的火车就到了,他们登上了这一列反向的火车。母亲到达昆明的时候,他回到了水城。这同样是一列车厢里空荡荡的火车,它的任务似乎就是在夜色和隧洞中不停地奔跑。他躺着,黑衣服的男人,坐在对面的座位上,过一个小时左右,就往他嘴里塞一把药丸。最后一次往他嘴巴里塞药丸的时候,黑衣服的男人对他说:“记住,你不能再去见你母亲,更不能再去拖累她,如果你答应就点一下头。作为交换条件,我会给你药丸的配方,让你多活二十五年。”接着用诡异的眼神望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二十五年后,你会死在昭通。死之前,你会积攒下来一笔钱,请你寄给你的母亲!”说完,火车停在了一个车站,黑衣服的男人,把药方塞在他的衣袋里,下车走了。他想知道黑衣服的人是谁,跟他的母亲是什么关系,但没人告诉他……

  昭通的早上,人们都是在北兵营的军号声里醒来的。那军号声,似乎比其他地方的更嘹亮,更具有穿越力和震慑力,它一响,人们就乖乖地起床、上厕所、洗漱、吃早餐,然后开始一天的忙碌。这天早上,军号声没有惊动水城人,他还躺在二十五年前从昆明开往水城的那一列火车上。当火车抵达水城,他奇迹般地翻身坐了起来,五年前消失的力量又回来了,至少回来了一部分。阳光照耀着凌乱的火车站,即将离开的人和刚刚结束暗夜之旅的人,在他眼中都像上帝的使者,人人都带着令人欢喜的福音。可就在他走在地下通道的台阶上时,他听见了持续不断的敲门的声音,水城火车站与昭通旅馆这两个不同时间和空间里的场域,神奇地重叠在了一起。敲门声出自昭通旅馆,但却回荡在水城火车站灯火辉煌的地下通道中。他相信这是灵肉分离的幻觉,出现在水城火车站的那一个他,正在车站广场上,向一个算卦的人咨询,他适合做什么工作,这种工作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躺在昭通旅馆床上的这个他,听到敲门声之后,从床上爬了起来,没有立即去开门,而是匆匆忙忙地咽下了一把黑色的药丸。药效上来了,敲门声也更响了,在灵与肉即将合为一体又没有合在一起的瞬间,他脑袋里总有两个画面在不停地转换。一个画面是黑衣服的人在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你将死在昭通……”;另一个画面则是,他二十五年间都是给殡仪馆守大门,每天晚上,他都会一再地喊叫:“昭通,我为什么要死在昭通?”这一个被黑衣服的人拯救而又诅咒过的可怜虫,当他听到敲门声再一次响起,既兴奋又恐惧,终于走到门后,脸贴着门,小心翼翼地问敲门人:“你是赵斌吧?”

  敲门的人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他稍有迟疑,但还是把门打开了。门外没人,空空的走道上,秋风从破朽了的木窗外吹进来的几张梧桐叶,还在翻动着扇形的身子,发出微弱而又刺耳的类似于碎裂的声音。他弯腰捡起一张,双掌一合,揉碎后,装进了裤袋。他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幽暗、落寞的笑容,口中念念有词:“杀死你,我要杀死你!”然后,下楼,走出了旅馆。他已经走远了,老板才自言自语地说:“水城人,你等着吧,赵斌说了,他一定会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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