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的房间有两个门。一个出口,一个入口,不能换用。从入口出不来,自出口进不去,这点毫无疑问。人们从入口进来,打出口离去。进来方式很多,离去办法不一,但最终无不离去。有的人出去是为尝试新的可能性,有的人则是为了节省时间,还有的人命赴黄泉。没有一人留下来,房间里空空荡荡,惟有我自己。我总是意识到他们的不在,他们的离开。他们的谈话,他们的喘息,他们哼出的谣曲,如尘埃一般飘浮在房间的每个角落,触目可见。 ----村上春树
2、“假定你是一只鸟,”我说,“假定你喜欢在天上飞并感到十分快活,但由于某种原因你只能偶尔才飞一次。对了,比如因为天气、风向或季节的关系有时能飞有时不能飞。如果一连好些天都不能飞,气力就会积蓄下来,而且烦躁不安,觉得自己遭到不应有的贬低,气恼自己为什么不能飞。这种感觉你明白?”
“明白。”她说,“经常有那种感觉的。”
“那好,一句话,那就是性欲。”
“总那么快活?”
“也不一定。”我说,“因为是两个不健全的生物在一起合作进行的事,所以不一定每次都顺利成功。有时失望,也有时快乐得忘乎所以,以致不小心撞到树干上。” ----村上春树
3、于是一股十分滞重的沉默袭来,使人犹如置身于深不可测的洞底。那沉默的重力死死地压进我的双肩,以至我的思维都处于这重力——湿漉漉的重力的压迫之下,从而裹上一层深海鱼般令人不快的硬皮。 ----村上春树
4、受到刺激后是怎样一种情形?
那东西是慢性的。日常生活中喝酒喝得多了,便搞不清哪里受了刺激,但存在毕竟存在。所谓刺激也就是这么一种东西,不可能拿出来给人家看,如果能给人家看,也就不是大不了的刺激。” ----村上春树
5、其实我并不大想看棒球比赛,只不过想打开电视——作为一种同现实物相连接的标识。 ----村上春树
6、雪一阵沉默。暗示性沉默。我再没说什么,密切注视暗示的发展。年纪一大,往往可以多少领悟暗示的暗示性,知道此时应该等待,直到暗示性以具体形式出现时为止,犹如等待油漆变干一样。 ----村上春树
7、音乐停下来后,四周静得似乎睡熟了一般。外面时而传来割草机呜呜喔喔的轰鸣。有人在大声招呼对方。风铃叮叮咚咚低吟浅唱。鸟声啁啾。但岑寂压倒一切。任何声音都稍纵即逝地隐没在这片岑寂之中,不留半点余韵。房子周围仿佛有几千名默然无语的透明男子,使用透明的消音器将声音吞噬一空,只要有一点点声音,便一齐聚而歼之。 ----村上春树
8、我们差不多有一年没通话了。不是我有意回避,只是没什么好说的。我对他一直怀有好感,现在也一如既往。但最终,他对我(或我对他)属于“已经通过的领域”。不是我把他强行推往那里,也并非他自行投身进去。总之我们所走的路不同,且两条路永远不会交叉,如此而已。 ----村上春树
9、“提起初中时代,你想起的是什么?”五反田问我。
“自身存在的猥琐与凄惶。” ----村上春树
10、10点过后雨倒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温柔安然的雨,听得从房檐落地的雨声才恍然晓得是在下雨的雨,如死者一般寂无声息的雨。 ----村上春树
11、一如往常,很遗憾。时间不舍昼夜。过去增多,未来减少;希望减少,悔恨增多。 ----村上春树
12、爱之于我,是被赋予不匀称肉体的纯粹概念,是气喘吁吁地挤出地下电缆而总算捕捉到的结合点,是非常不完美的:时而混线,时而想不起号码,时而有人打错电话。但这不是我的过错。只要我们存在于肉体之中,这种情况就将永远持续,此乃规律所使然。 ----村上春树
13、这是个令人心情愉快的春日良宵。苍茫的暮色犹如被一把透明的刷子一遍遍地越涂色调越浓,最后变成了黑幕。我觉得春夜蕴含的某种哀怨凄苦同这首乐曲息息相通。春夜,甚至把人的心胸都染成柔和的黛蓝色的春夜!我闭起眼睛,于是白色的人骨从黑暗的深处隐约浮现出来。生在深沉的虚无中沉没,骨则如记忆一般坚硬,而且近在眼前。 ----村上春树
14、我对我本身到底知道什么呢?我通过自己的意识所把握的我,难道是真实的我吗?正如灌进录音带里声音听起来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一样,我所把握的自身形象恐怕也是自己随心所欲捏造出来的扭曲物……我总是这样想。 ----村上春树
15、无人愿意接手的事肯定转到我这里,招惹是非的棘手事必然落到我头上。我在社会上的位置恰如郊外一个废车场,车一旦发生故障,人们就把它扔到我这里来,在人皆入梦的深夜。 ----村上春树
16、“别无他法。”我说,“谁都要长大,不想长大也要长大。而且都要在各种苦恼中年老体衰,不想死也要死去。古来如此,将来同样如此。有苦恼的并非只你一个人。 ----村上春树
17、我和五反田见面时基本都谈论这些。我们口气虽然轻松,但内容都很严肃,严肃得甚至需要不时以玩笑作添加剂。玩笑大多不够高明,但这无所谓,只要是玩笑即可,是为玩笑而玩笑。我们需要的仅仅是玩笑这一共识。至于我们严肃到何种地步,惟有我们自身晓得。我们都已34岁,这和13岁同样是棘手的年龄,当然其含义不同。两人都已多少开始认识到年龄增大这一现象的真正含义。而且已经进入必须对此有所准备的时期,需要为即将来临的冬季备妥足以取暖的用品。五反田用简沾的语言对此进行了表述。 ----村上春树
18、只身一人很觉快意。当然我并不讨厌同雪在一起,这是两回事。一个人的确也不坏。干什么都不必事先同人商量,失败也无须对谁解释。遇到好笑之事,尽管自开玩笑,嗤嗤独笑一气,不会有人说什么玩笑开得庸俗。无聊之时,盯视一番烟灰缸即可打发过去,更不会有人问我干吗盯视烟灰缸。好也罢坏也罢,我已经彻底习惯单身生活了。
剩得我一人之后,我觉得甚至周围光的色调和风的气息都多多少少——然而确确实实——发生了变化。深深吸入一口空气,仿佛体内的空间都扩展开来。 ----村上春树
19、俩人恍若被压抑的梦幻,氤氲着既现实而又非现实的奇妙氛围,从右向左横穿过我们的视野消失了。 ----村上春树
20、随着音乐的消失,人们的话语声似乎带有奇妙的硬质。那是一种涣散的硬质,实体柔软,而其存在状况却是硬的。走近之前看似十分硬挺,而用身体一碰则变得支离破碎。它像波涛一样拍打我的意识,缓缓袭来,倏然退去,如此反复不止。我侧耳谛听这波涛的声响,仿佛自己的意识离我远去,去得很远。遥远的浪涛拍击遥远的意识。 ----村上春树
21、我们和死毕竟截然不同。人一死,就是一尊石像。就是说,这里边有个分水岭,一旦越过分水岭一步,就成了零,真真正正的零。等待的只有火化。 ----村上春树
22、从果树的空隙间可以望见碧波闪闪的大海。云絮纹丝不动,也没有要动的样子,给人一种执迷不悟的感觉,颜色极白,如漂白过一般,轮廓甚为清晰。黄嘴小鸟不时鸣啭着从云前掠过。 ----村上春树
23、我感觉到的是无奈,静静的无奈,犹如广袤海面落下的无边细雨。我甚至感觉不到悲哀。粗糙的奇妙感触,犹如手指轻轻划掉魂灵的表面:一切悄然逝去,犹如阵风吹倒沙滩上的标痕。无论何人对此都无能为力。 ----村上春树
25、我并不是因为考虑问题才睡不着。我什么也没考虑,也考虑不下去,我的脑袋太累了。然而又无法入睡。我身心的几乎所有部分都渴望入睡,惟独脑袋的一小部分僵固不化,执著地拒绝睡眠,致使神经异常亢奋,焦躁不安,焦躁得就像企图从风驰电掣的特快列车的窗口看清站名时的心情一样——车站临近,心想这回一定要瞪大眼睛看个明白,但无济于事,速度过快,只能望得模模糊糊的字形,看不清具体是何字样。目标稍纵即逝,如此循环往复。车站一个接一个迎面扑来,一个接一个尽是边远的无名小站。列车好几次拉鸣汽笛,其尖厉的回声犹如锋芒一般刺激我的神经。 ----村上春树
26、“无非是说要等待。”我解释说,“水到渠成。凡事不可力致,而要因势利导,要尽量以公平的眼光观察事物。这样就会自然而然地找到解决的办法。大家都太忙,太才华横溢,要干的事情太多,较之认真考虑公平性,更感兴趣的还是自己本身。” ----村上春树
27、是怕,货真价实的怕,宛若被人剥得精光。心烦意乱。凝重的黑暗使得暴力的颗粒子飘浮在我的周围,并且像海蛇一样飞快扭动着身子朝我偷偷袭来,而我连分辨都不可能。一股无可救药的虚脱感俘虏了我。我觉得似乎身上所有的毛细孔都在黑暗中暴露无余。 ----村上春树
28、那么——我想,但“那么”之后都想不起来了。我置身于思考的巨大空白之中,无论去往哪里去到哪里,全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接触不到。如羊男所说,我累了,精疲力竭,惶惶不安,而且孑然一身,如同迷失在森林里的孤儿。 ----村上春树
29、越是想像力贫瘠的家伙,心理上越是善于自我美化。 ----村上春树
30、高速公路上的隆隆声12点过后也未中止,摩托尖刺的排气声不时响彻夜空。尽管有防音密封玻璃阻隔而声音听起来含糊而迟缓,但其存在感却显得滞重而深沉。它在那里存在,连接我的人生,将我圈定在地表的某一位置。 ----村上春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