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四年三月二十四日,镇暴警察流血驱离占领“行政院”民众,两天后,二十八岁的“灭火器”主唱杨大正流着眼泪写出了《岛屿天光》。这首歌青春热血、语言朴直,副歌听过一遍就会粘在脑子里,几天几夜都甩不掉:
天色渐渐光
咱就大声来唱着歌
一直到希望的光线
照着岛屿每一个人 ----马世芳《耳朵借我》
●重听《亚细亚的孤儿》,我们知道:创作人在全新的时代,骤临无穷的机会与风险,他们几乎没有前例可循,仍企图以“大众娱乐”为载体,“偷渡”理念,实现理想。禁忌松动,民智渐开,大家对任何新鲜的文化产品都充满好奇,近乎饥渴,我们还来不及体会后来“信息过剩”引致的饱胀、厌烦与虚无。“流行歌曲”作为“创作门类”的潜能获得社会共识,“唱片人”亦得以拥有“文化人 ”的自尊与气魄。对跃跃欲试的创作者,那是最好的时代。这样的作品一旦多起来,台湾流行音乐遂能挟其跨界混搭之杂色,以庶民文化“火车头”的姿态向整个汉语文化圈辐射,终于成为这片岛屿有史以来影响最深最巨的“文化输出”。 ----马世芳《耳朵借我》
●当事情变得不好玩了,或者搞到必须为了“实践理想”而不断“自我剥削”,可能就是不妨歇一歇脚的时刻了。 ----马世芳《昨日书》
●假如不是在哪个百无聊赖的午后看了一场乐团演出,或者买了一张“地下丝绒”的唱片,或者碰到另一个人渣朋友打算邀你一起搞乐团(乐器可以等团员到齐再学),你的生命大概就这么不死不活地过下去了。然而摇滚乐改变了这一切,是的,在背起电吉他狠狠刷下去的那一刻,你清楚地知道,得救了。 ----马世芳《地下乡愁蓝调》
●看着憷目惊心的影像,我想说:这些青年的鲜血,是为了我岛的未来,为了你我的生活而流。民主和自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一代代“暴民”被杀、被关、流亡、自焚,用鲜血和青春换来的。 ----马世芳《耳朵借我》
●有时候,寂寞在音乐结束之后的宁静空气中涌现,你会愿意迟些再去换播下一张唱片,独自咀嚼一下这种感觉。
更重要的是,你喜欢这样的感觉,这种既空虚又饱满的心情。 ----马世芳《地下乡愁蓝调》
●自古以来,从来没有哪个政权是被音乐唱垮的,没有哪场革命是靠歌成就的。不过,一场没有歌的革命,在集体记忆里该是多么失色呢。早期党外的场子上大家唱《望君早归》、《黄昏的故乡》、《补破网》,还有We Shall Overcome改编的《咱要出头天》。后解严时代,大家唱《美丽岛》、《团结向前行》。这两年上街,听到二十啷当年轻人唱的,又是些全新的歌了。 ----马世芳《耳朵借我》
●曾经相信的那种永远不能遗忘的深刻情感,终究还是被遗忘了。或许最悲伤的部分是在梦想成真那一刻你才发现自己对它早就不在意,并且发现它的实相其实跟生命中诸多猥琐细节毫无分别。而在此之后,你再也无梦可做了。 ----马世芳《昨日书》
●而那唱着的人,更是寂寞。我常常在想,你得要有多么强悍的灵魂,才能经受得起夜复一夜舞台下的欢呼与需索。你得多么坚定多么自制,才能抗拒诱惑,不去讨好他们,甚至执意走向他们未必理解的道路。你甚至不是为了青史留名,不是为了自我标榜,更不是为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的成就感,那些都无关宏旨,重要的只有当下的创造的欲望。 ----马世芳《地下乡愁蓝调》
●那时,就像所有十六七岁的孩子一样,自觉一下子长大了,不复童年的懵懂。整个世界几乎跟不上自己的改变,遂不免在跌跌撞撞中感到寂寞。曾经不无赌气地在日记上写,“啊我需要浓烈的友情和清淡的爱情”,然而除了清淡的友情,我什么都没有——那时候哪里知道什么是爱情呢,不过是一些模糊的渴慕和想象。曾经暗暗跟自己说,要是有哪个女孩和我一样,被齐柏林飞船的《远在群山以外》(Over The Hills& Far Away)落拓潇洒的吉他前奏狠狠感动,我一定就会爱上她的。 ----马世芳《地下乡愁蓝调》
●二十几年过去,我从青春走到中年。尽管心底自认那根“反骨”还在,但也要承认:这些年多少轰轰烈烈的抗争,我始终不是积极的参与者。每有机会对着满课室的年轻人讲演,放着古往今来那些曾经煽动热血的革命之歌,讲着那些久远以前的斗争,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某种“补偿”,弥补自己没有更积极投入某些事情的负疚感。 ----马世芳《耳朵借我》
●当年街头抗议用以鼓舞士气的战歌,选择始终不多。《国际歌》和大多数台湾人缺乏情感联系,歌词也不容易一口气背下。《美丽岛》美则美矣,抒情的三拍子实在很难归入“战歌”之林。一九九二年,后来组成“黑手那卡西工人乐队”的陈柏伟写的《团结斗阵行》,算是那个时期“街头战歌”的佳作:
团结啊团结啊力量大
团结啊团结啊斗阵行(“斗阵”即“一起”)
用咱的双手去争权利
团结啦团结啊斗阵行
只要咱团结啊斗阵拼
资本家看到也会惊 ----马世芳《耳朵借我》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青春时代的某一天,按下录音机的播放键,启蒙时代便倏然来临。
生命中只会有寥寥几个这样珍贵的片刻,你撞上了一桩什么物事,足以改变你和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就在那个瞬间,你永远告别了懵然的阳光。你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饱满,然而也感觉到一些些的失落。你知道这样的经验是无法言说、难以分享的。而且渐渐地,你会习惯这种孤独,甚至享受起这种孤独,不过难免带着点不甘心——你总觉得,世界这么大,总该有人懂得你的感觉。若是遇到那样的朋友,你们或许只需要交换一个会意的眼神,微笑颔首,无须言语,一切便已足够。 ----马世芳《地下乡愁蓝调》
●打从十六岁疯魔上摇滚,我没有忘记过这种渴望——当你默默站在一段距离之外,望向舞台,领受那令人激动的声响,偶尔在茫茫人海之中,你会看见另一个相似的身影。当他回过头来,望向你,你们会彼此交换一个理解的眼神。在那个瞬间,这眼神,甚至比你最轰轰烈烈的恋爱还要深刻。或许有一天,时移事往,我们不再那样在意彼时眺望过的舞台上的那个人,但我们不会忘记曾经交换过的那个眼神和微笑。 ----马世芳《地下乡愁蓝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