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稿原创
插画:常小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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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和比较要好的朋友见面会故意打趣一句:你怎么那么丑啊,其实是亲密关系之间一种互相闻味儿确定的试探。我们之间能说这句话而不生气,说明我们处得好。但在我的姥姥家,这句话不是玩笑话,是真话,是批判性的,他们像是选美委员会的评论员,从我一进门就开始从头到脚打量,给出的基本都是差评。
我是姥姥家的季度差评奖,年度差评奖,如果没结婚,我可能还会拿到终身差评成就奖。
时装大师对于服饰的评论可以引领潮流塑造审美,一个家庭对某一人持续的品头论足可以摧毁这个人一切自信,对美的判断力,以及情感的连接。很不幸,我就是这个悲催的受害者。
我猜想评论着装的传统可能始于姥姥家的三姐妹——我妈,二姨,小姨。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长得都很漂亮,偏偏家里很穷,他们那个年代物质生活很匮乏,但是对美的追求是少女的本能,于是她们竭尽全力在有限资源下捯饬自己,并且产生了一种姐妹间的竞争关系,当每一个人都希望赢的时候,她们开始互相诋毁,即使对方穿得明明很好看,也要嘴上说反话,打压对方气势,挣得自己的地位。这一切是我揣测的,或许这些只是存在于她们的潜意识,连她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而评论别人的外貌,渐渐变成了一种家庭习惯。
我听过我的两位姨们评论我的母亲,说她穿得不好看,全身上下都是灰色,就不能扯块布料做点好衣服。那时我家里很穷,母亲只能用一些被当作垃圾的布头儿做点衣服,或者捡别人的衣服穿。她们知道母亲没钱买衣服,却管不住自己的嘴,说了不好听的话。
我也听过母亲评论我的姨,当年羊绒布料兴起来,姨花了很多钱买了一块,做最流行的裙状下摆羊绒大衣,她本来就挺丰满,母亲笑她穿着伞状下摆的大衣显得臃肿。我想这里面可能也有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那种嫉妒心理。
这样的情况多了,就变成了对人的定性。比如她们一说到母亲,就会来一句盖棺定论的话:“我姐,一辈子也不舍得穿。”而她们的头上也有一个紧箍咒,那就是我母亲口中说的:“花了那么多钱也不好看。”
等我步入青春期,所有矛头都转向了我。
“穿的是什么?”
“你没钱买我给你钱,这衣服赶紧扔了吧。”
“你的着装我们理解不了。”
过后她们还会加一句:“就是你亲人才会这么说,你穿这个出门别人嘴上不说,心里都骂你是个傻子。”
真是滴水不漏,把我的嘴都堵死了。因为只要我说我穿这个出门别人都没觉得丑啊,她们就会拿这句话堵我,只有至亲才会对我说真话,她们如此讽刺我,完全是为了我好。等宴会结束回到家,我母亲还要对我进行再一次的批判。我穿得不好给她丢了人,她心里有气得发出来。如果我反驳,她会说,人家那是为你好。我再反驳,她就会说我是个混蛋。
心理学上说,当一个婴儿面对母亲的时候,如果这个母亲对他笑,转而又不理他,如此反复折腾,婴儿就会困惑,他不知道妈妈是爱他的还是恨他的,他的内心世界会彻底崩塌。
在穿衣服这件事上,我完全被家人弄懵了。我对自己的审美能力产生了困惑。她们越讽刺我,我越想努力得到认可,我一度以为我真的毫无对美的判断。于是每次去姥姥家我都的心情都非常紧张,我不停地在镜子前试衣服,拿不定主意,我不知道哪件衣服能够得到一个好一点的评论,我费尽心思选择,考虑每一个人的喜好,而每一次,我都失败了。
当松糕鞋流行的时候,全世界的女人都穿着松糕鞋,我穿就是穿着砖头。
当我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她们说我俗不可耐,当我穿着一身黑出现她们又说我老气横秋。
当我不化妆的时候她们说我该打扮一下了,当我戴着耳环耳朵被夹得疼痛难忍她们质问我的母亲:“这孩子怎么了。”
终于有一天我的浑身上下挑不出什么毛病了,她们说:“能不能把腰挺起来,弯腰驼背的像个老头。”而我妈会配合她们站在我身后对着我的后背咣地拍我一掌,之后两手捏住我的肩膀使劲往后掰。
我毫无还口之力,我确实驼背。像个罪人一样,我低着头,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行。
渐渐的我发现无论我怎么穿都得不到认可,我彻底否定自己,我大概就是那个穷得买不起好衣服即使有钱了也不会买好衣服的人。
人是生而自由的,古今中外,人类曾为自由做过无数的斗争,涌现出无数英雄,一段段故事和一句句名言流传至今。我不想用什么高大上的手笔来形容自由,我认为自由的最直观体现就是可以选择。我可以选A,也可以选B,我可以选择生活方式、工作、爱人,当我发现我连最简单的选一件自己喜欢的衣服都无法实现的时候,我痛恨这个家庭。
我母亲曾把我最心爱的一件衣服扔掉了,当着我的面不顾我的意愿粗暴地扔掉了。那是父亲带我去买的一件灰粉色泡泡袖上衣,我喜欢得整个夏天都穿它,母亲看见第一眼就不喜欢,当她发现我几乎天天穿,洗干净就穿的时候,她受不了了。扔的时候当然还要配合几句语言暴力:“你爸和你一样,什么臭眼光。”
我不是一个记仇的人,爱人的劈腿,朋友的背叛,家人的误解种种我都可以淡忘,释怀。但这件事想起来我依然心痛,难过。忘不掉不在于这件衣服有多值钱,而在于,母亲的做法剥夺了我作为一个人,自主选择的权利。并且她深深伤害了我对父亲的感情,那件衣服是父亲给我买的,那里面有父亲看我试衣服时高兴的表情,有父亲对我的爱,我才无比珍惜。而她只是把它当做一件不喜欢的衣服,就那么扔了。
在我长期受到家人批判的中间也插播一些别的剧情,比如说我姥姥家的这帮孩子也都成长起来,青春期的孩子们喜欢尝试各种新造型,弟弟的爆炸头,显眼的白色镜框等等也都不同程度地在饭桌上遭到了家人的嘲讽。
她们偶尔也互相吹捧,比如舅妈只花了50块钱就买了一件看起来不错的毛衣,她们啧啧称赞,便宜又好看,有眼光。
后来我不再参加姥姥家的任何聚会,其实我已经在心里承认了自己就是很差,不会穿衣服,我认了还不行吗,你们别嘲笑我了,就把“丑”这个标签贴在我头上,闭上嘴,让我好好吃个饭行不行?还不行?那我不去了总可以吧?
我曾以为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的,直到结婚之后,我才渐渐发现,不是每个家庭都这样的。老公的家庭从来不管孩子们穿什么衣服,他们只关心聚会上孩子们吃得开不开心,一家人热不热闹。公婆从来没有对我的造型做过任何评论。刚结婚不长时间,我把齐腰的长头发剪了,当时特别怕见到婆婆,因为我的思维还停留在过去。婆婆是一个长发女人,这么大岁数了头发比我还要长,我以为她一定会像我姥姥家那帮人一样数落我。
可婆婆看见短发的我一句话都没说。
如释重负。好像憋了很久很久终于呼吸到空气一样。好开心。
就像一场治愈一样,当我的丈夫对我说“你穿什么都好看”的时候,我的病慢慢痊愈了。在他一次次鼓励中,我一次次按照自己的眼光来购买,大胆穿自己喜欢的衣服。再也没有一个人说我穿得不好看。也许真的如我姥姥家那帮人说的,人家觉得难看也不会说出来。但是我不在意,衣服穿在我的身上,自然首先得是我喜欢我舒服。你觉得不好看就别看,你觉得和我同行丢人,就请离开。但是,管好你的嘴,不要再让我听到攻击我的语言,因为我已经懂得守护自己,我一定会反击,我会令你更难堪。
现在,我开始重新参加姥姥家的聚会,我不再惧怕她们的评论。老公曾跟我说过:“如果他们说你,我在旁边,我不会放过他们。”我笑,一定是他们看出来我有了护花使者,有了气场,不敢再对我品头论足。也可能,他们知道了我的内心,我不再认同他们,他们知趣地退场。
于是,姥姥家的聚会上,服饰点评大会的受害者变得不再固定,这次是姨,下次可能是母亲,再下次可能是我的哥哥或者弟弟,但我,终于摘下了大奖光环。
直到现在,我慵懒地坐在家里看电视或者干点别的什么,我的母亲还会突如其来地在背后给我一掌,大喝一声:“挺起来!”而我的父亲会立刻一脸怒气地看着我说:“你看你勾勾的。”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直到现在,我的父母仍然会在我兴致勃勃拜访他们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你看你穿得像个彪子(大连方言,就是傻逼的意思)一样。”我还是会有点受伤,可能因为他们是我的父母吧,我无法像无视亲戚那样无视他们。
直到现在,母亲还是会给我买衣服,让我按照她的审美来穿,我会收下,拿回家放在柜子里,平时都不穿,只是在见她的时候才穿。我不是鄙视她的审美,每个人的审美都没有错,我只是不喜欢那件衣服而已。而我会接受,并且穿给她看,只不过因为我是女儿,她老了,我不想再惹来争吵,她高兴就好。
你要相信,你很美,
并不需要谁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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