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常燕
◐
凌晨5点,吐完了昨夜的酒。
反锁上卫生间的门,趴在马桶边,就着抽水声和漱口声,无声痛哭。
算好了她父母不在家的时间,我们坐在二楼窗前她的书桌边。米黄色小碎花的窗帘时不时随风摆动一下。我们一起聊天,一起听歌,一起剪纸。
小满喜欢剪纸,她剪出来的人物头像惟妙惟肖。我尤其喜欢她剪纸时的神态,阳光斜照下来,她的耳垂呈现出半透明黄色,耳朵边垂下的一缕头发,映衬的皮肤格外白皙。
每次发现我正盯着她,她总是羞涩一笑,圆圆的小脸随之变成了粉红色。
她更羞了。
扭过身去,佯装不再理我。
不说话就是默认喽。默认了,是不是?我继续笑问。
终于在那个暑假结束前一个周,她点头了。
这世上一切事物的出现都有它的因由。很长一段时间,我对此深信不疑。比如“无忧无虑”“天真烂漫”,我就觉得这两个词就是为小满量身打造的,直到我读了她的日记。
她其实是一个悲观的女孩。日记里随处可见“生”“死”这样的字眼。她在家排行老二。上面有个姐姐,下面有个弟弟。她几乎不曾提过一句她的家人。
直到有一天,我从她抽泣声中得知了她从小的经历。她一直认为她是爸妈最不喜欢的孩子。她从不和姐姐和弟弟争抢东西,遇事总是一声不吭,自己消化。
离家前,妈妈为她和姐姐准备被褥。姐姐嫌弃自己的床单旧了,想要新的。妈妈没有经过她同意,把她的新床单塞到了姐姐的行李箱里。
一夜未归。
第二天一早,她就回家了。
默默收拾好自己的行李,跟随爸妈去了车站。一路上妈妈几次想张口缓和,都被她冷若冰霜的脸给堵回去了。
她告诉我,她不想再回她那个家。和我在一起,感觉特别踏实,不害怕。
我爱她,打心底的爱。
◐
抱着她的时候,她蜷缩在我怀里,像个孩子。每次,我都恨自己抱的不够紧。
她的长发异乎常人的柔软,随意撒在我的胸前,淡淡的洗发水香味儿丝丝入鼻,困意阵阵袭来,总想就在那一刻睡去。
她是个懂事的女孩。安静的让人心疼。大学四年来,从不曾像别的女孩子一样耍过性子,更不曾和人攀比吃喝穿戴,我们甚至没有争执过半句。
她习惯于依赖我,眼神里全是信任和崇拜的光。我也陶醉于这样的关系。
我们畅想未来,彼此约好毕业后先找工作,安顿下来,租一间房子。买一张足够大的床,因为小满说她喜欢睡大床,小时候总和姐姐挤一张床,她终于可以不用蜷腿睡觉了。
一张书桌,简单干净,搁置几盆花草。再养一只纯白色小狗,在我加班不能陪她时,不至于那么无聊。等过个两三年,我们的存款够首付了就买一套小房子准备结婚。
每当她提及这些,总是一脸喜悦。她越开心,我就越心酸心疼。暗暗发誓,今生一定不让她再受半点委屈。
毕业顺理成章的来了。
她先找到了工作,每天朝九晚五。我也在几份工作选择中犹豫不决,她取笑我,是不是像挑媳妇一样挑花了眼。
一朋友从上海打来了电话,问我可考虑去上海发展。工资高,发展空间大。窝在这样一个小城确实有局限。
晚上和她商量,她沉思片刻,点头应了。
她嫣然一笑,好。
白天上班,之后加班到深夜,都是琐碎的小事,需要替人整理。不仅如此,工作上一旦出现纰漏他们都会往我身上推。但新人嘛,都是这样熬过来的。一关系不错的同事安慰我。
7个月之后,小满来到了上海。
我们租好了房子,准备开始全新的生活。
焦头烂额的破事儿,加上生活的压力,让我时常觉得自己喘不了气。脾气也暴躁了起来。每次,小满都是静静听着我唠叨,发泄心中的不满。
我靠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她总抱着我,用手指轻轻来回在我的头发中穿插。她身上总有一种让我靠近就困意袭来的感觉。一天的疲惫也慢慢消散了。
◐
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暂时不能要孩子,小满虽然想要但这些年习惯了事事听我的,最终也同意了。
去了医院。各项检查之后,医生告诉我们,因为先前做过流产手术,但处理不够严密,身体吃了亏。所以再流产,以后就很难怀孕了。
我俩都愣住了。
一瞬间,我明白了。
七年感情,瞬间倒塌,片瓦不留。
小满低着头跟在我身后,上楼梯时我踩空了一阶,她伸手去扶,我一把推开了她,我听到她脊背撞墙上的声音,可我一点也不心疼。我恨她,恨不得给她一把推下楼梯去。
她站在门口,不敢往屋里进。
我睥睨着她低头哭泣的模样,就是这种楚楚动人的可怜样儿骗了我这些年。现在看来,只剩恶心。
我一把抓着她的衣领把她拽进了屋里,一脚把门关上了。空气里充满了我的愤怒,她的哭泣。任我如何逼问那个人是谁,她却只是哭,一味的就一句,对不起。
分手吧。我说。
她仍是哭泣。良久,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行李不多,小小一个包裹很快就收拾好了。我窝在沙发上,任她拉开门,兀自离去。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想再多问一句。我觉得我的人生已很苦,不想更苦。
她一直也不是个能让人过目不忘的人。总是怯怯的,微笑,声音柔弱,亦或低头不语。我一直以为那是她作为女孩子的温柔本性使然,现在想来其实应该是超强的自卑感。
之后的日子,我照旧上下班,和朋友约酒,仿佛我的生活中不曾有小满这个人存在过。对身边的女孩子也开始了审视。我真的要慢慢淡忘她了。
◐
八月初的一个深夜,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是小满妈妈打来的。
小满死了。死于前置胎盘引发的大出血。孩子不够月份,肺部发育不完全,也没了。
我的眼前一片黑暗,耳边没了声音,大脑一片空白。如果可以交易,我愿意就地死去,换她醒过来。
太平间里,见到了面无血色的小满,和我认识她时一样的单薄孱弱。我躺在她的身边,像那个夏天一样,轻轻握着她的手,陪她聊天。
我知道,她能听的见。
她最想见的人最依赖的人是我,她把我当成了这世上最亲的人,整整七年,她早习惯了有我在身边陪着的日子。而我,把她丢弃了。
她的家人痛不欲生,骂我打我。让我再次确认,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不然她怎会舍得别人打我而无动于衷。
我扭过头,微笑着看着她。她就像睡着了一样,那么单纯,那么可爱。多希望她从此过的开心,无忧无虑。
临走前,她的姐姐递给我一封信。小满写的,让她转交给我。打开,里面有一张一家三口的剪纸图案。是我,小满和孩子。
短短一行字,我却仿佛看到她硬撑着身子写这每个字的情景。鼻尖细细的汗珠,不受控制的手和淡淡的微笑。
“大学临行前那一晚,我和妈妈赌气外出。本想去找你,却遇到了坏人。你不要自责,这是我的命。感谢你这些年来的疼爱和包容,任何时候,你都是我心中最亲的人。小满。”
之后,我奔波于各个城市。无论去哪儿,都习惯在窗台静坐一会儿,拿出衣服夹层里那张剪纸,细细的看你着。
恍惚中,米黄色小碎花窗帘随风摇曳,阳光撒进来,忽明忽暗。我又看到小满的微笑了。
*作者︱常燕:笔名三郎、西城中学教师、喜欢冯唐的金句“不做蝼蚁,不做神,做个写字的人。”喜欢阅读、痴迷古文化,微信公众号「青眼有」专栏作者。
忽明忽暗中,我又看到了小满的微笑
评论区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