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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 | 欢歌有时尽
日期:2018-09-07 20:00:36 作者:沈鱼藻 阅读:

美文 | 欢歌有时尽

  楔子我这一生中,最好处,是与他重逢的第一面

  而我这一生,最坏处,是与他重逢的第二眼。

  01

  新书出版,季然得空赏脸看,看完后他对我说:“很少见你写这么俗气故事。”

  我忍不住挑眉毛,问他:“哪里俗气?”

  他回我:“竟然是喜剧。”

  我扑哧笑出声来,这本书讲的是兵荒马乱年月里破镜再聚终得人间小团圆,季然先生认识差不多有十年,我专好写悲剧,他总是抱怨报社情绪强烈人类,现在我好容易写个喜剧,他倒不自在起来。

  往往有一种偏见,悲剧远比喜剧雅致,然而当个看客大家或许未必喜欢看喜剧,但过气生活谁也不乐意把自己日子过成个悲剧。

  有的人不幸活成了悲剧,也希望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可以扭转命运,得到欢喜结局

  而我这本新书,就是几个人一个故事的平行世界。

  我在十四岁立志未来要做小说家时候遇到这故事里的小配角,他给我讲了这故事,如今他早已去世,这故事从此也只好只是个故事。

  杜兰生遇到沈绿琅是在1933年的天蟾舞台下。

  那时沈绿琅不叫沈绿琅,相熟的人称呼她为金小姐

  是个初秋天,爱听戏的同学拉他一起去天蟾舞台听戏,战时娱乐颇有些萧条,今天也没有什么名角登台,戏院里氛围寂寥戏子们在台上冷冷清清地唱着,杜兰生在台下昏昏沉沉地盹着,直到同学撞了他一下,在他耳边悄声说:“有人在偷看你,看好久了。”

  杜兰生蹙着眉扭过头,看见了一双猝不及防刹那慌张眼睛

  1933年的沈绿琅已经不年轻了,尽管她有一张嫩相的面孔,但眼神里的沧桑瞒不了人,更何况她梳着髻做已婚妇人打扮颜色衣裳暗淡内敛,未亡人的身份写了满头满脸。

  但她长得真好看,长长的眼梢小小的鹅蛋脸,黛山青峦一般的眉,秋水碧波一样的眼,片刻的慌张后她镇定下来,朝杜兰生微笑着点了点头。杜兰生于是也慌了神,向她点了点头,转回头去,用手使劲摸了摸胸口,才抚下去刚才屏住的那一口气

  后来杜兰生开始频繁往天蟾舞台跑,十有八九的日子里沈绿琅,哦不,是金小姐也在,他们不太说话,目光撞上了就相互点一点头,杜兰生从别人处打听金小姐,知道了她不是中国人,她从朝鲜来,丈夫在朝鲜去世,她带着一个不满十岁的儿子寡居,有一个小姑子,她很喜欢听戏,几乎每天都会来天蟾舞台。

  时光飞快,第二年暮春的某天,杜兰生接到金小姐小姑子的邀请,去金家做客,和金小姐独自在院子里浇花的时候,杜兰生向她求婚,被她果断拒绝

  与此同时,半掩着的大门被推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提着东西,进门后又转过身去关门,他背对着金小姐和杜兰生,看着他的背影,杜兰生恍然间明白了些什么。

  再后来,杜兰生离开学校去参军,走之前金小姐为他践行,红梅白雪下,柔荑绿酒间,金小姐缓缓开口:“其实我叫沈绿琅,是个中国人。”

  02

  琅者美玉,绿者玉色,沈绿琅的名字很中国,然而外人只当她是个金姓的朝鲜人,包括她的丈夫,小姑安敏,以及小姑的恋人祝河清。

  关于祝河清,也只能以小姑的恋人这个身份来定义,因为在祝河清的世界里,沈绿琅与他之间的联系,只有一个安敏而已。

  在祝河清的记忆里,第一次见到沈绿琅,是在1933年的朝鲜。

  那时祝河清是报馆编辑,而安敏是在上海读大学学生学业之余在报馆打工,一来二去两个人成了恋人,有一天安敏突然来找祝河清,说自己有事要回一趟老家,希望祝河清可以陪她一起。

  在去朝鲜的火车上,祝河清了解完全了安敏的家事,安敏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大她十几岁的哥哥,朝鲜沦陷后,哥哥做了日本人的走狗,安敏一时愤怒就和家里了断绝关系来中国求学,不久前她得知哥哥被爱国义士暗杀身亡,这次回朝鲜,是为了接嫂子侄子来中国。

  “嫂子和孩子无辜的。”这位自认侠义豪情姑娘对祝河清唏嘘,“男人在外面做什么,女人完全管不了,我是他亲妹妹都只好远走高飞,更何况她是个没有娘家的续弦。”

  回到安敏在朝鲜的家,推开门,祝河清见到了这个传说中“没有娘家的续弦”,他以为她会是个年长色衰满面愁苦中年女人,却没有想到,她是那样年轻漂亮,她梳着发髻露出光洁饱满额头穿着朝鲜衣,因为新丧所以在外面罩了一层黑纱,整个人安静的就像那日无风的阴天

  安敏被邻居旧交缠住了,祝河清先安敏一步进门,与沈绿琅目光对上的第一眼,他恍惚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一点难以读懂的情绪,然而安敏紧接着就到了,她抓住祝河清的手向沈绿琅介绍:“祝河清,我的男朋友,河清,这就是我嫂子。”

  沈绿琅低下头,轻轻地哦一声。

  吃饭的时候安敏向沈绿琅提起此行的目的:“我们到中国去,去上海,比起朝鲜来,现在上海又太平繁荣。”

  她捏一捏小侄子的脸:“到时候我带你去百货公司顶楼,那里有游乐场保证高兴。”

  沈绿琅却淡淡开口:“我不想去。”

  安敏惊讶:“为什么?哥哥已经不在了,他生前做的事并不光明,大家都恨他,你们留在这里会受迁怒的,你们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看你们受苦。”

  沈绿琅摇摇头:“小姐,我和你并没有血缘关系,你和你哥哥也早已经恩断义绝。”

  好心当做驴肝肺,说出这样无情冷血的话,祝河清听了忍不住皱起眉头,沈绿琅放下筷子起身:“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她欠欠身回了房,安敏叹气,替她解释:“她过去脾气很好,没这样古怪大概是这几年过的太压抑,也怪我,当初只想着自己独善其身。”

  安敏永远是这样体贴关心的好姑娘,祝河清笑一笑,对孩子说话:“你想不想去上海?”

  孩子努力点点头,祝河清指指沈绿琅的房间:“想去的话,就找你妈妈撒娇。”

  孩子放下碗筷撒腿跑进妈妈房间,半天,垂头丧气地走出来,对祝河清摇了摇头。

  来之前他们从来都没有想到过会被拒绝,接下来的日子里,沈绿琅不说原因只是摇头,安敏愁眉不展但绝不言弃,事情就这样僵持着,一天晚上,半夜祝河清睡不着,起身走到院子里散步,却发现,沈绿琅也在那里。

  她坐在树下发呆,月光在她的脸上镀了一层柔而冷的颜色,她看上去寂寞哀伤如蟾宫的嫦娥,祝河清想退回去,想了一想却朝她走了过去,他向她打了个招呼,她抬起头来看他,眼神里有些惊慌,片刻后安静了下来。

  祝河清说:“今晚月亮很好,能看得见蟾宫和桂树的影子,只是可怜嫦娥只有一个人,冷冷清清在月宫,远离人群,多寂寞。”

  中国人喜欢把话说的婉约,沈绿琅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她回答他:“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至少她不用在后羿面前老,也避免了恩爱尽时看后羿为其他红颜魂牵梦绕。”

  祝河清摇摇头:“担不了爱的风险,也就等不到爱的甜。”

  更深露重,天色越发凄冷,祝河清对沈绿琅说:“回屋去吧,外面露水重。”

  他的语气温柔,沈绿琅点了点头。

  03

  沈绿琅到底还是和安敏祝河清一起去了中国,她像是一夜之间想通了。

  安敏没有问她醍醐灌顶的原因,只是欢欢喜喜地不日启程。他们坐火车,经东北南下到上海,长途奔波后,下了火车,一个繁华的“新世界”就在眼前了,租的房子在静安寺附近,他们从火车站坐车去住处,小姑子安敏喋喋不休地为她的嫂子和侄子介绍着沿途的风景

  祝河清坐在副驾上微笑着听小女兴高采烈,突然间他从后视镜里瞟到了沈绿琅,她微微低着头,眼角好像有一滴眼泪在闪。

  他忍不住开口安慰她:“金小姐,一切都会变好的。”

  对这样一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女人他喊不出嫂子这样残酷的称呼,只好按照她“娘家”的姓氏喊她金小姐,“金小姐”抬起手飞快地在眼角一拭,望向了窗外。

  新家还不完善,安敏说第二天带沈绿琅去永安百货添置些东西,沈绿琅咬着筷子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欲语还休,但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她其实想问,永安百货是哪里?为什么不去福利公司或者泰兴百货?

  当年她离开的时候,上海明明是没有什么永安公司的啊,那时候她和妈妈去逛街,去的最多就是福利和泰兴,一转眼,快二十年过去了,上海变成了她完全不认识的模样,而上海也已经认不出她来了。

  没有人知道她是一个叫沈绿琅的上海人了。

  十三岁之前,她叫沈绿琅,和父母一起住在上海,父亲是个小越剧班的班主,她是家里独女,比不得名媛淑女千金之躯,但也是娇生惯养,父亲不让她学唱戏,盼望她能嫁个好人家,但她从小耳濡目染听多了柳梦梅杜丽娘张君瑞崔莺莺,十二三的豆蔻年华,心里满是绮思遐想,而她绮思的对象,就住在和她家同一条街上。

  那少年,不,或许应该叫青年了,姓齐,叫做齐海晏,每天他穿着学校制服从沈绿琅家门经过,沈绿琅就躲在二楼阳台花盆后偷偷看他,他身姿挺拔,走起路来轻快如风,让她怦然心动

  转眼间二十年过去了,她从中国人变成了朝鲜人,而他从齐海晏变成了祝河清,彼此都隐去了出身埋没了名姓,二十年的风霜加诸脸上,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但他却不认得她,不是不记得,而是不认得。

  上天给她开了一个大玩笑,戏弄了她的整整一生。

  第二天,安敏带沈绿琅母子去永安百货购置东西,祝河清随行做挑夫,回来时路过天蟾舞台,看到海报,祝河清定住了脚步

  沈绿琅瞥了一眼,看到了海报上的内容,京戏名角梅兰芳即将在天蟾舞台演出新剧目。

  过了两天,安敏和祝河清来吃饭时,祝河清掏出了几张票:“梅兰芳的戏,好久没听了,听说这次演出剧目意义非凡,我托朋友弄了几张票子,公演的时候大家一起去吧。”

  安敏很喜悦:“去北平的时候看过梅先生的戏,唱的做的真好,嫂子你不知道梅兰芳吧,他是唱戏的行家,如今在梨园行里风头无两……”

  沈绿琅勉强一笑。

  她怎么会不知道梅兰芳,到现在她还清楚地记得1913年梅兰芳第一次来上海演出时的场景

  有一天黄昏时分,她趴在阳台上等齐海晏下学回家从她家门前经过,他终于来了,但不是一个人,而是和同学一起,他们在说话,青年的话清晰地传到她的耳朵里:“王凤卿要来上海唱戏,在丹桂第一台,我家里有几张票子,到时候一起去看。”

  那时梅兰芳还不似后来出名,戏院主打的还是老将王凤卿,沈绿琅听了齐海晏的话,晚上吃饭的时候就向父亲问起了这件事。

  父亲虽然是唱越剧的,但也有唱京戏的朋友,过了几天便搞到了两张票,沈绿琅终于如愿进了丹桂第一台。

  多幸运哪,在她的位置恰好能看到齐海晏,虽然只是个背影,但她看着他的背影就觉得足够幸福了。

  齐海晏看上去是真的爱听戏,戏到精彩处,他总是忍不住叫好,甚至激动地站起身来,他激动,沈绿琅也就跟着喜悦,戏一连唱了四天,梅兰芳唱红了上海滩,沈绿琅看着情郎满心的欢喜,这欢喜的情绪太丰盈,让她整个人飘飘然如在云端不落实地,过多少年她都依旧记得那四天晚上的戏。

  第一天彩楼记第二天玉堂春第三天取成都第四天武家坡,到后来唱刀马旦,打戏真热闹,衣裳真好看,他每天都去看,她每天跟在他后头去看,他看戏她看他,那时候她想,梅兰芳在这台子上一天天把戏唱下去,自己在这台下一天天把他看下去,戏永远没有唱完的一天,她永远没有看完他的一天,那该多好。

  但再好的戏,也总有散场的时候。

  04

  1933年梅兰芳的演出不在丹桂第一台,丹桂第一台已经没落,如今梨园行的圣殿是天蟾舞台了。

  梅兰芳唱的是《抗金兵》,意有所指,台下气氛热烈,因为是出与众不同的戏,所以有好些个青年学生来看,沈绿琅听着戏眼睛却没有看台上,她的目光在那些穿着校服的学生身上逡巡,直到看到一个人时,像是车突然遇到了路障,就此停了下来。

  像,真像啊。

  背影像,看戏看到精彩处喜欢站起来叫好也像,连声音都那么像。

  梅兰芳的表演结束后,沈绿琅还老是往天蟾舞台跑,她包了一个位子风雨无阻地跑戏院,等那个背影出现

  等到第七天,那个背影终于又出现了,她不看戏,只是看他的背影,终于被对方发现,那年轻人转过头来看她,她的内心失望潮水般层叠而来,他的脸并不像齐海晏,一点也不像,齐海晏是清秀斯文的,而这个年轻人是英俊硬朗的。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往戏院里跑,看看背影总也是好的。

  一个月后,那个年轻人终于来找她搭讪:“你好,我叫杜兰生。”

  那时杜兰生21岁,在交通大学读机械工程,他自报家门,沈绿琅眼神有些恍惚,21岁,多好的年龄,那一年的齐海晏也是21岁。

  在戏台下认识,当然话题从戏开始,杜兰生说起前段时间的《抗金兵》,满脸的义愤:“国家正处于危难之时,我真恨自己只是一介无用书生,不能上阵杀敌抗击外侮。”

  沈绿琅安慰他:“书生自有书生的用处。”

  她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这是专属于有点经历的女人的,青春活泼少女所绝不会有的,它如春风般抚慰人心,杜兰生感受着这春风拂面,他的心跳的有些厉害。

  下次看戏的时候,杜兰生把自己的位子挪的离沈绿琅近了点。

  半个月后,杜兰生邀请沈绿琅出去玩,尊重女士意愿,地点由沈绿琅挑选,沈绿琅问他:“你会骑马吗?”

  他们去了南京路的跑马场,杜兰生家就住在这附近,跑马场也是从小来惯了的地方,他骑在马上,年少俊朗,英姿勃发,弯着眼睛冲沈绿琅微笑:“你不骑吗?”

  沈绿琅摇摇头:“我不会。”

  杜兰生想要伸手拉沈绿琅上来,沈绿琅却后退一步摇摇头:“我不敢,看你骑就好了。”

  她真古怪,杜兰生嘟哝一声,沈绿琅已经径自走向了看台,杜兰生只好挽住缰绳独自策马前行。

  跑完一圈下了马三两步跑到看台上,他惊奇地发现沈绿琅在哭,无声无息地哭,眼泪已经濡湿了她的大半张脸,把杜兰生的心浸泡的无比柔软,他忍不住伸手去擦拭她的眼泪,却被她一把攥住手指,将手移动到她的眼睛上,紧紧地捂住。

  风在林梢鸟在叫,杜兰生活到21岁,终于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荒凉的悲哀,尽管他并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

  突然感觉到有目光黏在自己背上,杜兰生转过头,看到身后不远处有一对男女正看着自己,笑容里颇带一些暧昧。

  他没有当回事,也没有告诉沈绿琅,后来他又约了沈绿琅几次,沈绿琅似乎对学校很*,总是要他带自己去学校,她喜欢跟在他身后走,也喜欢听他念诗,有一次他们走在学校的林荫道下,一前一后,杜兰生边走边背诵一首诗。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脸颊旁是秋日甜香的风,耳畔响起的是心上人在身后踩着落叶簌簌的脚步声,杜兰生突然促狭心起,他猛地回过头,却看见沈绿琅正嘴角带着笑眼中含着泪。

  05

  很快到了年底,沈绿琅母子“客居”中国,安敏的亲人里只剩下他们,祝河清父母也早已亡故,过年当然是凑到一起过。

  置办年货的时候,安敏拉着沈绿琅去老介福买了匹颜色鲜亮的绸缎做旗袍,她对沈绿琅说:“都来了中国了,没必要把自己当个寡妇。”

  衣服做出来上了身,安敏把沈绿琅推出去,问祝河清:“好看吗?”

  祝河清眼前一亮,由衷地夸赞:“好看。”

  淡翠新鲜的旗袍,沈绿琅生的纤瘦,安敏还强拉她去做了头发,又买了一对珍珠耳环送她,珍珠淡粉色的光晕衬着光滑白皙的面颊,相映生辉,没有人会相信她已经是一个母亲。

  年夜饭免不了要喝酒,祝河清抱孩子坐在膝盖上,用筷子头蘸一点酒给他, 看他辣的挤眼睛皱眉头,乐的哈哈大笑,把人放下去:“买了花炮放在屋子里,去玩吧。”

  安敏酒量不好,已经醉的趴在桌上,沈绿琅倒还好,祝河清笑着摇摇头,起身把安敏抱回房间安置在床上。

  回来的时候沈绿琅也已经醉的差不多,整个人勉强支撑着摇摇晃晃,祝河清走过去,柔声道:“金小姐,回房休息吧。”

  沈绿琅撑着桌子站起身来,但是她没有回房,她摇晃了两步,扶着树站住,静静地歇了一会儿,祝河清望着她的背影,踌躇了很久才上前,扶住她的肩膀:“回房吧。”

  沈绿琅的胃里一阵痉挛,忍不住吐了,祝河清轻轻扶着她,让她吐了个干净,吐完后的沈绿琅软的像一滩稀泥,祝河清道一声”得罪了“,一手扶住腰把人抱起,送回了房间。

  把人送回房后,祝河清又打了一盆水来,拧毛巾给她擦脸,然后他走到外间倒了一盅清水来给她漱口。

  回到房间时,沈绿琅正对水照镜,嘴里轻轻唱着一首歌。

  不,她唱的并不是歌,而是戏,《武家坡》里王宝钏的戏词,反反复复只有那三句。

  水盆里面照容颜,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

  她反反复复地唱,声音凄冷如天上青白的月亮,泪珠子成串地向着水盆里坠落,祝河清放下茶盅,轻轻地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杜兰生在过完年后的那个春天被安敏请去金家做客,安敏是直接去学校找的他,杜兰生看她眼熟:“那天在跑马场……”

  安敏没有否认,她单刀直入,问杜兰生:“你对我嫂子到底是什么想法?”

  还能是什么想法?他喜欢她,不介意她比自己年龄大,不介意她曾经结婚生子,杜兰生斩钉截铁地说:“我想娶她。”

  杜兰生选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去金家拜访,对于他的突然到来,沈绿琅感觉很意外,他在院子里向她求婚,沈绿琅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他,然后他看到了祝河清的背影,然后他被沈绿琅赶出了门。

  沈绿琅没有再去天蟾舞台,整整半年,杜兰生都没有再见到她,半年后杜兰生决定去参军,他写了一封信塞进金家的门缝,第二天在天蟾舞台外他等到了沈绿琅,沈绿琅给他讲了一个很多年前的故事,杜兰生终于明白了沈绿琅的那些眼泪所从何来,他问她:“你不打算告诉他吗?打算自己消受这个秘密一辈子吗?”

  沈绿琅没有回答。

  06

  杜兰生事件后,沈绿琅和安敏断了关系。

  她对安敏说:“如果小姐嫌弃我是累赘,这么急着打发我出门,那么我们干脆从此不要再来往。”

  安敏百口莫辩,只能向祝河清哭诉:“我真的只是不忍心看嫂子蹉跎大好光阴……”

  祝河清安抚地摩挲着她的肩膀,他看了沈绿琅一眼,点了点头,转身带着安敏走了。

  沈绿琅望着他们的背影,心口发疼,他一定认为自己不可理喻吧,就让他这么认为吧,从此断的一干二净,也避免了自己未来在他和安敏的婚礼上坐高堂。

  沈绿琅说一刀两断,安敏却放不下骨肉亲情,沈绿琅一个寡妇带着孩子怎么过活?祝河清成了中人,每个月替安敏去给沈绿琅送生活费,开始时沈绿琅连门也不开,后来每月送钱的日子门打开了,再后来,院子的石桌上总会放着一杯水。

  一转眼就是两三年。

  这两三年里,祝河清都没有能进到金家的屋子里,终于再进去时,却是因为被追捕。

  甩开后面的追兵,祝河清攀上了金家的墙头,跳进院子里,沈绿琅正坐在树下发呆。

  几年不见,她身上的萧索之气比过去更甚,祝河清尴尬地咧嘴一笑,指了指自己腿上的伤。

  沈绿琅把他拉进屋子藏了起来,打发走了上门询问的探子,快步回到祝河清藏身的房间,他已经疼的满头冷汗。

  他的腿被子弹打中,血浸透了裤子,沈绿琅有些惊慌:“怎么办?”

  祝河清冲她笑一笑,眼神里是鼓励:“按照我说的做,不会死人的。”

  沈绿琅镇定下来,听从祝河清的指挥帮他处理伤口,祝河清问她:“你不问我是怎么回事?”

  沈绿琅摇摇头,珍珠耳坠晃了晃,祝河清问:“你不怕我是坏人?”

  沈绿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是好是坏,我一清二楚。”

  她吞下了“早就”两个字,没有说出口。

  她早就知道他,在很早很早之前,那时候,她的人生里还只有花香草绿莺啼,尚且不知什么叫世情如刀雨大风急。

  晚上祝河清有点发烧,没有药,怕泄露了行踪也不敢出门买,沈绿琅只好拧毛巾给他降温。

  祝河清半是沉睡半是昏迷地躺在床上,沈绿琅换了一块又一块毛巾。祝河清闭着眼睛也关闭了那满眼的时光之尘,这些年他黑了,线条硬朗了,但沈绿琅就这么看着他,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躺在床上,她用毛巾给他降温,那时他病的可比如今厉害多了,1913年的那发子弹差点打中他的心脏,她向天主圣母如来玉帝祈祷,希望他可以活下来。

  沈绿琅伸手摸一下祝河清的脸颊:“这是我第二次救你了啊,齐公子。第一次救你,我赔上了自己的全家和自己的一生,而你一无所知。”

  1913年,祝河清参与了对某个叛国者的暗杀,暗杀没有成功,他自己反倒受了伤,被沈绿琅拖回了自己家,最终他活了下来,而在他走后,沈绿琅一家却被报复,沈绿琅父母惨死,她侥幸逃脱,后来辗转被卖到了朝鲜,隐姓埋名成为一个朝鲜人,最终被安敏的哥哥买回家。

  “我毁了自己的一生救了你的半生,可是你却不认得我,多讽刺啊,如果你醒来的那天我没有回乡下,我们现在又会是个什么结果?”

  她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旁:“我从小看戏,最好胡思乱想,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二十年前,在你昏迷的那些天里,我已经把我们的下半生都想完了,我想着,你醒了,爱上我,咱们结婚生孩子,你要革命我也随你,你要上刀山我也跟你,我想的多好啊,看着你想着未来,我都能笑出声来。”

  “公子落难小姐搭救,到最后男当状元女封诰,戏文里不都是那么唱的吗,为什么到了我们,却偏偏什么都不一样了呢,你说,到底错在了哪儿?”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淌下来,沾湿了他的手,祝河清突然皱着眉头咕哝了一个名字。

  他喊的是,安敏。

  沈绿琅怔怔地看着他,然后她放下了他的手。

  半天,她叹了一口气:“如果你的心里有一点点也喜欢我,等你醒了,我就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你听。”

  顿了顿,她说:“可惜你永远也不会听到了。”

  沈绿琅望着窗外的月亮,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少女沈绿琅趴在床头,看着床上昏睡青年紧蹙的眉头,她伸出手来舒展开他眉心的川字,小声说:“我明天不得不去姥姥家,你可千万不要在我走的时候自己偷偷醒了啊,我要你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天意如刀啊,如果当初她没有走。

  如果当初他醒来的第一眼见到的真的是她。

  沈绿琅轻轻说:“我这一生中,最好处,是和你重逢的第一面。我这一生,最坏处,是和你重逢的第二眼。”

  07

  沈绿琅没有对祝河清说那些陈年往事,祝河清伤好后就离开了。

  第二个月,没有人来送钱,第三个月,也没有人来送钱。

  第四个月,沈绿琅去了一次祝河清在的报社,被告知祝河清已经离职了,他去了哪里,他们也不清楚。

  一起消失的还有安敏。

  冬天来的时候,沈绿琅收到了一笔来自异地的汇款。

  再后来,听说北平沦陷了,再后来,亲眼见到上海也沦陷了,沈绿琅带着孩子搬进了租界,搬进租界后,沈绿琅再也没有收到汇款。

  杜兰生事件后,她就没有再去过戏院,后来开了战,想去也去不成了,听说梅兰芳去了香港,听说梅兰芳在香港蓄起了胡子停了唱。

  沈绿琅带着儿子和其他人一起熬,熬了几年,熬到了光复。

  街上开始传,梅兰芳回了上海,要重新唱戏了。

  沈绿琅终于再次走进戏院,这次在兰心大戏院,唱的是《刺虎》,好多年了,梅兰芳也老啦,多年不演,唱念做打比起往日来也生疏了,然而叫好的声浪依旧一浪高过一浪。

  满座衣冠,惜无故人,沈绿琅的眼睛从观众们身上一一扫过,直到有人轻拍她的肩膀。

  心蓦地提起,像是怕惊碎了梦,沈绿琅慢慢回过头。

  是故人,却不是心里的那个故人。

  第二年春天,沈绿琅和从战场载誉归来的杜兰生结婚,后来他们一起去了对岸。

  此后,终杜兰生一生,也再没有听到过关于祝河清和安敏的消息,而终沈绿琅一生,她也没有再提起过祝河清,在他们结婚前,他们长谈过一夜,在那一夜中把彼此的前半生都讲完了,从那之后他们只向前走,不再回头。

  但杜兰生知道,沈绿琅一时一刻也不曾将祝河清忘记。

  后来他遇到我,听年幼的我发豪言壮志,于是对我讲了这个故事,笑着跟我说:“如果你有一天真的写小说,就把这个故事写一写吧。”

  停了一停后,他补充:”不过记得,要写成喜剧,把我和安敏都抹去,就让他和她,在你的故事里有个小团圆结局。“

  08

  于是我帮他圆了这个梦,在我书中的平行世界里,祝河清和沈绿琅,男当状元女封诰,欢喜圆满,月圆花好。

  听完我的故事,季然沉默了半天,才对我说:”真希望你下次听到的,是个真正的喜剧。“

  是啊,我想,希望下次我可以真的遇到一个俗气的大团圆结局,毕竟,快要结婚了啊,还是需要点喜气。

  ——原文载于爱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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