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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对黄昏特殊地偏爱着,仿佛自己也是一个温柔微凉之人。这“温柔”之词用在我身上,自己都觉得有些可耻。但是不用“温柔”,却没有更合适的词语更能让我感觉熨帖。许多词语被我们用坏了,而我总异想天开地想把这些词语重新用好。
此刻,能够叫“黄昏”的时辰又退下去了一些,如同退进大海。再涌上来的浪就是“夜”了。我总是刻意在想象里把这个时间段拉长一些,如同掰着一朵喇叭花让它不闭合一样,我喜欢这个时候的无力和徒劳。我们是时间面前永远的失败者,但是有些失败也让人感觉舒服。比如此刻。
这是一个含糊的界线:前一刻有明艳的夕光穿过白杨树,在它的躯体和叶子间亮出细小的声音;后一刻就是夜:我感觉到这个夜晚有温柔的部分—有风吹进窗棂。我以为有风的时辰都是温柔的时辰。
02
现在是2015年8月26日19:24。我打出这个时间,这个时间就已经过去了,有一些细小的东西却是怎么也抓不住的。一些东西也不应该被抓住,它告诉我们不能够贪心。它就是以一刻不停地流逝告诉我们永恒而朴素的道理。
儿子过两天去学校,此刻他坐在我的床上看电影:电脑里传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一个人变异了的声音。灯光缓慢地照着,比他成长的速度慢得多。我们在一个个黄昏里嬉戏打闹的事情仿佛就在昨天,而他一转眼就是一个大小伙子了,时间的残酷和恩惠都在同一个波段里。
母亲在院子里收玉米,她的咳嗽不停传来,这是黄昏里唯一的深渊。我总想把这深渊填得浅一些,但是这比抓住一刻时间更让人无奈。我们看似好好地活着,但是死别就在脚边,仿佛一不小心摔倒,就会碰到它。
03
所以8月的黄昏是最好的黄昏:好在有这样一个几十年的小院子,好在这个院子里黄澄澄的玉米籽。在所有的庄稼里,玉米是最性感的:它的色彩,它的模样,它的味道都是迷人的。如果我选择,我会在所有的庄稼里选择做一颗玉米,进这样的院子,晒这样的太阳,有这样的黄昏。
在我们这个江汉平原,玉米不是主要作物,它如同一个打游击的:哪里有一块不合适种水稻的地,哪一天一个农民高兴了,就漫不经心地把它种在了那里,收不收,收多少,都是老天爷说了算。但是它不管,有一块地就可以了,有阳光就不错;如果风调雨顺,那就发疯地长吧。
所以在土地生下根以后的每一个时辰都是好时辰,所以每一缕照在它身上的阳光都是好阳光,所以每一阵风都让它欢呼,所以每一次雨都让它感激。所以现在的它躺在院子里是如此谦卑、大气,而高傲。没有一个人的高傲比得过一棵玉米的高傲,没有一个人的从容能有一棵庄稼的从容。
04
家里两个月前来了一只小猫,被人遗弃的小东西,黄色的毛发上没有了一点光泽,像一根根竖起来的小刺,它的鼻头上有一个黑点,如同调皮的孩子画上去的一样。开始来的时候,它没有了一点力气,叫声嘶哑,好像活不下去的样子。妈妈从医院回家,煮了泥鳅,人吃肉,猫吃骨头,慢慢就长出了模样。现在它可以自己在椅子上玩耍,叫声很细,但是不嘶哑了。
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把腌菜里炒的玉米粒挑出来扔在地上,它吃了,这让我和妈妈都很惊讶。于是又扔了花生米,它嗅了嗅,走开了。妈妈挑了好多玉米粒放在地上,它都吃了,真是一只奇怪的猫。家里不间断地养了许多猫,第一次看见猫吃玉米的。
下午,我们在门外剥玉米棒子,不经意看到院子里来:小猫居然在院子里挑玉米粒吃。吃熟的玉米也就罢了,它居然也吃生的。小小的脑袋歪着,很费力气地嚼着一颗玉米粒,憨态可掬。阳光把屋脊的影子照了下来,它的半截身子在阳光里,半截在阴影里,但是它没有顾及这,只一门心思地想把一颗玉米嚼烂。我问妈妈小猫吃过老鼠吗,妈妈说它吃过:那天妈妈打了一只老鼠,扔给它,它一下子就扑了上去。
05
等太阳落下去的时候,爸爸就会把玉米收拢,担心天会下雨。虽然有天气预报,但是有时候天气预报也和人一样不可靠。8月的树木正葱郁着,没有树叶落到院子里,因为屋脊挡着了,连影子也是落不进来的。竹子做成的扫帚扫出温柔的“哗哗”声,如微风里的波澜漫上沙滩的声音。水的声音证明海还在,而扫帚扫着玉米的声音证明父亲和生活都还在。
在晒玉米之前的几个日子,院子里晒的是花生。我们这个地方什么都长,所以人们什么都种,今年妈妈生病以后,地里的事情就由爸爸一个人做了。拔花生的那几天,可把他累坏了:没有雨水浸透的花生地花生怎么也拔不起来,爸爸只好用锹挖,一棵一棵地挖,一块花生地挖了好些日子。
晒花生和晒玉米是一样的晒法,玉米重一些,滚在地面上的声音沉闷些;花生晒脱水分以后,花生米和花生壳之间有了缝隙,它们碰撞出的那种声音不好形容:就是庄稼成熟之后骄傲、满足又谦卑自重的声音吧。爸爸收拢它们的时候总是在黄昏:仿佛一棵庄稼不见过几个院子里的黄昏就不是主人家的庄稼一样。我看看爸爸的头发,还没有白的呢,于是我对生活多了一份放心。
06
如果这个时候没有庄稼之事,也不愿在院子里待着,最好不过走出院子,去田埂上走走。从后门走出去,太阳已经成夕阳了。而且还是个月牙形的夕阳。这个时辰是我以为一天里最好的时辰: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心里没有了挂记,正好轻轻松松地走一走。心情好,就走远些,我一般走到村头的水库,绕一圈再回来,那时候天就黑透了,黄昏就被走完了。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在近处看看,这个时候,黄昏就退得慢一点了。
退得更慢一点的是敷在草木上的一些夕光,它们敷衍在那里,已经不很牢靠了,在风里摇摇晃晃的,不经意就会落在地面上。在地面上待一会儿就没有了,没有一点痕迹。光还是比水伟大一些:水消失的时候,总会留一点湿印儿,而光是不屑于这些拖泥带水的东西的。它来得干脆,去得猛烈,几乎没有一种事物和它有可比性。
黄昏一定是与这样的光纠缠在一起的,这个时候的光也是最妩媚动人的:它柔和,包容,体贴。如同一个人离世时候的回光返照。“回光返照”这个词让人柔肠寸断,好像一个人在世界上是以一团光的形式存在的,他要走了,还要回过头来照一照他曾经待过的这个世界。
我喜欢田野上的这些夕光。成片的零碎的都是那么美好。当它抚摸过我的头发的时候,我就有了一天里的幸福。这幸福仿佛是从我的身体里出来,又投影在我的身上了。
07
黄昏是有地域性的。我非常喜欢这样的地域性。在我的眼里,黄昏更多的是属于横店的了,像一个人的方言不容置疑。一个人被注定的不仅仅是命运,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部分:比如你注定在这样的一个时间里在某一个地方行走,流连。横店的方言很轻,如同切开的苦瓜弥散开来的清苦。因为方言很轻,所以横店的黄昏也就一样轻了。
首先是虫鸣。我家今年的土地荒了,没有种庄稼,小虫们泛滥起来,比往年不知多了多少倍,黄昏一来,它们就伸伸翅膀跳了出来,低一声高一声地叫,如同找回家园的一种欢唱。是的,它们找回了失去的家园,我也在它们的身上找回了童年和故乡,所以月光如此清澈,所以月光之前的微风荡漾有致。
我们迷恋野外一些细小的事物:细小的动物,细小的声音,细小的骄傲和叹息。还有透过一些低矮的植物落在它们身上微小的光芒。有庄稼的时候,我和庄稼是和谐的,没有庄稼的时候,野生的动物和虫和我也是和谐的,因为我在横店,我怎么样都是和谐的,因为我就是它的一部分。
08
有一些向内的放逐:背井离乡似的更接近故乡;自我遮蔽般的接近真相。而我更愿意相信一个人是无法说出自己的真相的,能够说出来的真相都是伪真相,所以生命里有连绵不断的悲苦和这悲苦之上的故事,只有细节没有结局的故事—我如此,虫也是如此,映照在我们身上的夕光无声无息,如同无限悲欣。
我钟爱的这个时辰把一个世界呈现在我面前,此刻的世界是一种温柔的性质:山吐风微蓝,水吐出的蓝稍微淡一些,它们在巨大的交融里有一些微小的对抗,这迷人的对抗里呼哨尖刻,但是这样的尖刻其实抓不住的。抓不住也说不出来,一说就错。而我偏偏沉迷于这些无法获得的错误。
在田埂上可以走很远,但是无法走过一棵茅草。你在这里,它就在这里;你走到那里,它已经跑到你前面去了。你仔细看它,它不过就是那个样子:粗糙的边,凸出的经络,好像有巨大的后台支撑着它,而这支撑就是永远沉默的土地。这土地同样也是我的后台,让我死有葬身之地。
09
我在这个时刻似乎是满的,一天的时间都慢慢流向了这里,它让一个小小的人物有了丰盈之感。原来时间也会有有形的流动,而我是一个干净的潭,等它慢慢向我流过来。从田埂上回家的人们,他们也是满的:一天的日子,每一个时间段都用上了,它们在田野里闪着光,细微的、不动声色的光。在黄昏的田野上行走的人群的身体的弧度是多么值得信任。
写到这里,我突然觉得我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我能够做到的是把自己更深地契进它,我不过是它的一部分,不能全面地看到它,我不过是等着被它安排的一部分,我以我的沉默赞颂它,而我的赞颂是它给我的多出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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