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小手慢慢撑开成掌，为一簇簇被红绿灯制止的人，拢起一柄翠盖，扇出几许凉意；
秋天，湛蓝的天幕下，梧桐的手掌鼓得通红，用不了多久，就累得飘零在柏油路面上；
冬天，光秃秃的枝桠，和突然现身的路灯结伴，萧索中又有一丝希望。
当年，居住在租界的法国人思念家乡，于是在霞飞路上种满了家乡常见的英国梧桐。因为常见于法租界，中国人称之为法国梧桐。
因为上海的超然地位和名字加持，它渐渐被赋予了洋气的底色，为某人气流量作家所钟爱着。
比起法国梧桐这个由误会造成的名字，我更喜欢它的真名，悬铃木。这个名字，有写实之用，有飘逸之趣，还有疏朗之意。
悬铃木上的四季，是很美的。上下班时，见一叶落而知秋，会有亲近季节的感动，有久违的轻快和幸福。
家乡少见悬铃木，在上海的四季中，我常常像思乡的法国人一样，想起故乡的草木时节，想念在季节里侍弄草木的那个人。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萍
长大后，父母和我都在外工作，只有冬天回家团聚。家乡的四季，落在姥姥一个人身上。
姥姥家的房子，三面环水，溪边长着各色的草木。
春天是用来吃的。姥姥绑上钩子，拎着篮子，在溪边采摘榆树嫩叶。软软的叶子，细细捋下来，洗干净，拌上面粉，上锅蒸。揭开锅盖时，蒸熟的榆叶饭，白中泛翠，蒸汽中都是清香。姥姥把我捣的蒜泥，混合米醋、香油，浇在树叶饭上一拌，香得我口水直流。
春天的第一缕暖，是从水中漾出的。早晨，姥姥在溪边洗衣服，我在一边玩水，有暖意从手指间穿过。近岸边，溪水清净透彻，远处却一片碧绿。小鸟在枝头叽叽喳喳叫，阳光从树木之间穿过，照得绿色水面若明若暗。我问水面为什么绿绿的，姥姥说，因为水上长满了浮萍。
后来，读书读到杜审言的“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萍”，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溪边的那个春天，简直像诗句的插画。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每当汗流浃背地被红绿灯强制站住，迎着热辣辣的太阳，我都感觉记忆像一幅细纱，滤除了生活中所有令人不快的杂质。因为记忆中的夏日实在美好。
暑假照例要去姥姥家过的。我在楝树下荡秋千，姥姥在一边铺着席子，摇着蒲扇乘凉，和邻居闲话家常，聊起她们的童年：
傍晚时，卖蜜汁糯米藕的人沿街叫卖：面藕、面藕。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很精干的样子，挎着竹编的篮子，上面盖着干净的白布。你叫买时，他笑着住了脚步，掀开白布，利落地切下一块，再浇上点蜜汁，放到你的碗里，香甜之气扑鼻而来。
在城里上学的二舅姥爷回家，喜欢教姥姥念英语。几十年后树下乘凉的姥姥还记得“good morning”。二舅姥爷参加革命拿了工资之后，为年幼丧母的姥姥买了当时最流行的的确良连衣裙、回力旅游鞋，让姥姥在同龄人中赚足了脸面。那是姥姥人生的高光时刻。
虫鸣声一阵接一阵，月亮升起了，我困得昏昏沉沉，姥姥的故事渐渐听不见了。我执着地认为“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属于一个夏日的晚上。
何时共坐北风里，烦君摘取园中蔬
家乡很多东西，上海的超市里都有，可姥姥不知道，每年都给我留很多很多菜。
姥姥一个人侍弄菜园。豆角、西红柿、辣椒、茄子，挤满了小小的菜园，秋天时，果实纷纷伸出篱笆外。围墙、小屋和溪边，则种满了爬藤的梅豆角、丝瓜、南瓜。
小时候去姥姥家，看着绿油油一片，好像眼睛里都灌满了绿意。长大后，不能赶在当季回去，十一回家时，只剩梅豆角正当时，姥姥知道我喜欢吃，一年比一年种得多。走的时候，不仅我带上一大袋新鲜的梅豆角，还有腌好的酸豆角、晒好的大蒜、做好的豆瓣酱、摘下很久的老南瓜。
我知道，我不在的日子里，白发苍苍的姥姥会在豆角摘下后，腌成酸豆角。大蒜晒好编好，挂在墙上。蚕豆做成豆瓣酱装瓶，静静的等我回去。我往车上装她准备的东西时，她总笑吟吟的，有几分骄傲满足地感叹我在外不易。我也总是十分配合，从不挑破。
但是，如今站在超市菜品区，看着饱满新鲜的梅豆角，我只能静静流泪了。“何时共坐北风里，烦君摘取园中蔬”，再也不能够了。
姥姥没有等到今年的秋天。丧礼之后，小屋的门落了锁。菜园里的秧苗蔫蔫的，终将被荒草覆没。姥姥的春夏秋冬再也不会更新。
我在家乡的灯，灭了。
姥姥从没教我念过诗，可我的四时之诗都是她用生活在注释。她没讲，我却懂了。
我喜欢读那些关于季节的诗，我喜欢下班的路上揉一揉铁树柔嫩的新叶，我喜欢那些叫不上名字的野花野草。
陈思呈说“谁都一样，一直在丧失，在别离，正如竹子失去竹箨，松仁离开松球，箭不再回到弦上。”
但无论离开得有多远，我都将在一片淡漠的烟中，继续读那些留住记忆的诗，继续讲绿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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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8/18 ▏本周六 ▏晚20：30
樊老师携手蒙曼为我们解读《四时之诗》，于时光流转中，感受唐诗的动人风情，追忆住在诗里的人和季节。
本书将于2018/8/18日20:30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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