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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汤面丨一场穿越十五年的魔术
日期:2018-08-15 12:02:10 作者:会算命的蛋先生 阅读:

热汤面丨一场穿越十五年的魔术

  热汤面丨一场穿越十五年的魔术

  一

  晨光机床厂的最后一台机器终于停止了运转。

  要过年了。

  陆兴华像两个月来的每一天一样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他穿着干净的米黄色大衣,里面是一件和身的红毛衣,他呼出的哈气模糊了厚厚的镜片,棉耳套也挂上了一层薄薄的细霜。

  一阵北风吹过,吹得陆兴华流出了眼泪

  陆兴华看着春节气氛浓厚,到处张灯结彩街道,想把眼泪憋回去,却没憋住,他伸出断了两根手指左手,擦了擦眼泪,却发现他的眼睛开始看不清东西了。

  零下三十几度的严寒中,一切都是雾蒙蒙的,连眼前金水胡同面馆门口的红灯笼都像被罩上了一层白布

  自从得了严重的视神经萎缩,陆兴华总是看不清东西,那张医院诊断单就揣在红毛衣的内兜里,他还从来没给妻子林艳看过。

  今年是陆兴华的本命年,妻子林艳特意一针一针,织了好几个月才织出来这件红毛衣,陆兴华穿着它捱过了一整个冬天。

  陆兴华伸手在红毛衣的内兜里摸索了几下,摸出了两块钱,他手里紧攥着那两块钱,走进了面馆。

  除了没敢告诉林艳他得病的实情,陆兴华更没敢告诉她,他下岗了。

  两个月前,陆兴华正式下岗了。

  这是1998年。

  陆兴华又像两个月来的每一天一样,在同样的时间,在面馆吃了一碗热汤面,吃完之后,他点上一支烟,喝了两口汤,然后用筷子搅和了几下汤上面飘着的几片葱花,和几滴涤荡着的芝麻油。

  “这店多少钱?”

  陆兴华看着店里布满水汽玻璃上的“出兑”,抽了一口烟,问老板

  “上次不是和你说了吗,五万。”

  老板头也不抬,专心地和着面。

  “不能再便宜点了?”

  “不能,一分钱都不能再便宜了。”

  陆兴华点了点头,把两块钱压在了热汤面的碗下,然后起身轻轻地推开面馆的店门,再次走进了严寒中。

  陆兴华朝着二路汽车终点站走去。

  陆兴华坐在二路汽车终点站,冰冷的木头长椅上,他的身边除了一个正在拿着一个黄色的手柄游戏机,玩着俄罗斯方块的小男孩,再没有其他人。

  陆兴华看着和二路汽车站隔了一条马路储蓄所,绿色的储蓄所在一片脏雪的覆盖下,夹在一个农贸市场和一个钟表行之间,突兀得像一个碉堡。

  “叔叔,你的手怎么了?”

  陈久五把游戏机放到书包里,看了看正在朝终点站驶来的二路汽车,又看了看陆兴华的手。

  “没怎么,被机器切断了。”

  陆兴华平静地回了陈久五一句,抬手看了下手表

  十二点整。

  二路汽车缓缓驶进了终点站,却也在行进中挡住了陆兴华的视线

  “叔叔给你变个魔术。”

  陆兴华突然伸出手,挡住了陈久五的眼睛。

  “你闭上眼睛,数五个数,然后睁开眼睛。”

  陈久五就闭上了眼睛。

  “一,二,三……”

  陈久五数到五的时候,二路汽车刚好停了下来,正停在了木头长椅的后面,这让陈久五的视线不受阻挡地,刚好落在了绿色的储蓄所上。

  十五年后。

  已近而立的警察陈久五坐在金水胡同的面馆里吃着热汤面,酱牛肉,喝着啤酒的时候,依然能清晰地记得那天发生的一切。

  接连爆炸的农贸市场和钟表行,冒出滚滚的浓烟,呛鼻的硫磺味,随着北风四处飘散。

  人们惊慌失措,四下逃窜。

  农贸市场和钟表行之间,绿色的储蓄所的门玻璃和窗玻璃,被震得七零八碎

  储蓄所里的人也开始向外跑,业务员保安,那些来存取钱的普通人,他们就像一条条想挣脱渔网的鱼,拥挤在储蓄所的正门口。

  陈久五看到,有些人被挤得摔倒了,趴在地上,其他人就踩着这些人的身体脑袋向外面跑。

  两个蒙着黑色头套的人,拎着鼓鼓的蛇皮纸袋子,踩着储蓄所门口挤倒在地上的人,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他们在对面的街道上,拼命地朝不同方向跑去,瞬间就消失在了人们的哭嚎声中。

  陈久五看着眼前骚乱的场面忽然想到几分钟前,他刚刚在农贸市场里的游戏厅投掉了最后一个硬币

  陈久五似乎又闻到了农贸市场里,肉铺边的游戏厅的那股令人作呕的肉腥味,他忍不住地开始呕吐,把中午在金水胡同面馆里吃的热汤面,都吐到了木头长椅上,他吐得没有了力气,脸都贴到木头长椅上了。

  陈久五的脸紧贴着木头长椅,他觉得这个魔术实在是太魔幻了。

  陈久五这时也才发现,身边的叔叔已经不见了。

  陈久五抬起头,向另一侧望去,陆兴华的背影渐行渐远

  陈久五看到陆兴华头也不回地朝着一个方向远去,仿佛这一切都和他无关。

  那是晨光机床厂的方向。

  第三声爆炸声响起的时候,陆兴华彻底消失在了陈久五的视线中。

  晨光机床厂火光冲天。

  二

  陆兴华站在一排光秃秃的大树之间,远远地看着晨光机床厂的火光,然后从红毛衣里掏出了那张诊断单,用打火机点着了诊断单。

  陆兴华点上一支烟,看着燃烧的诊断单,一阵北风吹过,吹得他又流出了眼泪,也又看不清东西了。

  “你这些天怎么好像瘦了,是不是厂子伙食不好?”

  “要不我中午给你送饭吧。”

  早上的时候,妻子林艳坚持要给陆兴华送饭,她本以为陆兴华会同意,却没想到陆兴华反应强烈拒绝了。

  “不用。”

  “就送一碗热汤面,行不行?”

  “不用,我说不用就不用!”

  陆兴华几乎是吼出来的这句话。

  林艳有些伤心,她不明白为什么陆兴华会这么强烈地拒绝她,陆兴华最爱吃她做的热汤面,过去还总是时不时地让她中午到厂子送一碗。可是今天早上,陆兴华的态度让她实在想不明白。

  不就是一碗热汤面么?

  陆兴华走后,林艳甚至当着女儿的面流了几滴眼泪。

  陆兴华手中的烟燃了老长,他却没抽一口,他想着早上发生的事,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林艳一定会感到委屈和伤心,但是除了假装对她发火,他没有更好的选择,更没办法跟她解释太多。

  陆兴华抖落了长长的烟灰,烟灰带着火星落在了他少了两根手指的左手上,这让他隐约感到了一点疼。

  “要是能开个面馆就好了。”

  陆兴华在扔掉烟头的瞬间,又想到了林艳总和他念叨的这句话,这让他感到左手似乎更疼了。

  林艳一直想开个面馆,一方面她想多挣点钱,女儿一天天长大,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只靠陆兴华一个人挣钱,太辛苦他了;另一方面她也想着面馆最好离晨光机床厂近一些,这样陆兴华就可以每天中午都能吃到她做的热汤面。

  可是每次林艳和陆兴华念叨这句话,他总是沉默着不发一言。

  五万块钱,这是盘下面馆的最低价。

  陆兴华今天在面馆吃热汤面的时候,又一次问了面馆的老板。

  “不能再便宜点了?”

  “不能,一分钱都不能再便宜了。”

  陆兴华沉沉地叹了口气,又点上了一支烟。

  就在两个月前,陆兴华还出了一次事故,他左手的两根手指,被机床锋利的车刀生生切断了。

  陆兴华断下来的两根指头,掉在了机床边的地上,残存下来的两截短短的手指,白骨外露,血肉模糊。

  机床的车刀飞快地转动着,锋利的刀刃上沾满了陆兴华的血,血滴随着车刀的转动,又飞溅到了他的脸上。

  陆兴华咬着牙,没吭一声,但是剧烈疼痛还是让他晕了过去。

  其实陆兴华早就已经知道,厂子因为效益不好,更为了响应国家政策减员增效,会让一部分工人下岗,自谋出路,而他就是那一部分下岗工人中的一个。

  陆兴华一辈子也忘不了,他的手指被切断的第二天,厂领导对他说的话。

  “小陆,按理说,你这算工伤,厂子多少应该赔点钱。”

  “但是你也知道,厂子效益不好,都半年没开工资了,何况你也下岗了,这时候出这种事,难免会掰扯不清。”

  “最关键的是,厂子是真没钱啊。”

  陆兴华在忍着钻心的疼痛,故意把手指放到车刀上时,就已经预料到了可能会是这种局面,但是他仍然幻想着能在正式下岗前,报个工伤,进而得到一些赔偿金,凑够盘下面馆的钱。

  林艳手上有一万,下岗一次性补贴两万,如果工伤能再赔偿两万,就凑够了五万块钱。

  陆兴华盘算着。

  因为这次事故,陆兴华的左手断了两根手指,医药费花了三千块钱,厂子最后也还是没扛住林艳屡次三番地到厂子哭闹,总算同意了,按照工厂效益不好时的特殊标准,给他赔偿这三千块钱。

  “人没事就好,你要是整个人都被绞到机床里了,我们娘俩可怎么办。”

  林艳搂着女儿,看着陆兴华缠着厚厚的纱布的手,突然止住了哭泣,冲着他笑了笑。

  陆兴华不发一言地看着林艳和女儿,他多么想哭出声,把心里的憋屈都哭出来,但他又知道绝对不能哭。

  陆兴华欲言又止,他不敢告诉林艳两个月前他就下岗了,家里已经没有了经济来源,他每天早出晚归,不是去厂里工作,而是在街上晃荡;他更不敢告诉林艳他得了严重的视神经萎缩,想治愈得花挺多钱,而如果不治的话,早晚得变成瞎子

  陆兴华把手伸进红毛衣里,摸了摸那张诊断单,他第一次在林艳的笑容后面,感到了深深绝望

  从来不喝酒的陆兴华,那天晚上喝了一斤白酒

  三

  十五年后。

  警察陈久五在寒冬里每一个加班的夜晚,总会到金水胡同的那家面馆吃一碗热汤面。

  陈久五还记得十五年前的那个冬天,面馆里布满水汽的玻璃上贴着的“出兑”,可是十五年过去了,这个面馆还没兑出去,老板也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停和着面。

  陈久五在每个加班的晚上,都会在这个面馆里,点上一碗热汤面,一盘酱牛肉,和一瓶啤酒。

  面馆的生意不错,尽管已经是冬天的晚上,食客仍然不少。

  不大的面馆里暖气充足,布满铁锈的暖气片,摸上去烫手。

  面馆的棚顶挂着的两个老灯泡,发出的黄光虽然并不明亮,却暖暖地照在了面馆的每一个角落,水汽在面馆的玻璃上凝结成水珠,一滴滴沿着玻璃流下来,泛出柔和的光。

  陈久五喜欢在面馆就着酱牛肉吃热汤面,再喝一瓶啤酒的感觉,一如十五年前他喜欢在农贸市场的肉铺边充满肉腥味的游戏厅里,把一枚枚硬币投到游戏机里的感觉。

  陈久五也总会时不时地,在吃完热汤面,喝掉最后一口啤酒的时候,想起十五年前同时发生的那三起爆炸案,和一起储蓄所抢劫案。

  陈久五还记得在二路汽车终点站,在那个木头长椅上,那个穿着米黄色棉外衣,戴着眼镜,给他变了个魔术的中年人

  陈久五也忘不了,在他看到两个蒙着黑头套的人,拎着鼓鼓的蛇皮纸袋子,踩着储蓄所门口挤倒在地上的人,冲出储蓄所时,中年人远去的背影。

  那背影孤独倔强,像一块顽固坚硬石头

  陈久五是在第二天,从大人们的议论纷纷中得知的,晨光机床厂的爆炸,炸死了一个女人

  这个被炸死的女人手里拎着一碗热汤面,听说是去去给丈夫送饭的,可是她却在就要进入工厂时,在厂门口被突如其来的爆炸给炸死了。

  炸开花的血肉和热汤面混在一起,流得满地都是。

  那天晨光机床厂最后一台机器终于停止了运转。

  晨光机床厂因为效益不好,更为了响应国家政策,减员增效,从那天开始正式停产改革,工厂里已经没有一个人。

  每每回忆起这段故事,陈久五总会喝着啤酒,想起那个中年人少了两根手指的左手。

  这时候的警察陈久五,总是叼着烟,紧锁着眉头,看着面馆玻璃上的水汽思索

  陈久五知道那个中年人一定和那两个蒙着黑色头套的储蓄所抢劫犯是一伙的。

  陈久五还知道,再魔幻的魔术也是假的。

  十五年过去了,晨光机床厂早已经不存在了,在原来的厂址上,拔起了一栋栋崭新开发楼盘

  而十五年前那天同时发生的几起案子,至今没能告破。

  1998年,东北偏北的城市里,人们都被下岗的浪潮拍打得惶恐不安,战战兢兢。

  有些人因为看不到生活希望自杀了。

  有些人为了生活得更有希望成了妓女

  有些案子,因为种种历史原因,十五年了还没告破。

  陈久五深吸了一口烟,推开门走出面馆,一阵北风扑面而来,吹散了他身上最后一点暖流

  四

  面馆所在的金水胡同,只有一盏路灯,在胡同的入口处。

  胡同的周围是一栋栋破旧的筒子楼,在筒子楼外面,一街之隔,则是灯火辉煌闹市

  十五年后,高楼在闹市平地而起,一块块白炽灯的光,像嵌在高楼上的镜子,却也把这条胡同映衬得更加封闭和昏暗

  路灯下面,一个老人在卖着棉花糖。

  老人穿着一件灰棉袄,戴着深色的墨镜,靠着路灯的铁杆坐着,他的双手夹着一个热水袋,头顶路灯的光投射下来,一直投射到胡同最深处。

  一根根雪白的棉花糖,插在老人身前的一个小铁车前挡的塑料泡沫上,像一朵朵飘在胡同中的白云

  陈久五从面馆里出来时,天空中飘起了零零星星雪花

  陈久五站在面馆门口,远远地就看到了在路灯下,一个女孩在买棉花糖。

  女孩穿着修身的黑色大衣,脖子上系着一条红围巾,路灯的光把她的头发映成了金色,她的脸也在寒冷空气中,泛出了影影绰绰苹果红。

  雪花飘飘落下,落在了女孩的头发上,也落在了棉花糖上。

  陈久五看到女孩拿起一根雪白的棉花糖,和老人交谈了几句,然后在无人的胡同里,伴着从天而降的雪花轻轻地迈起了缓缓的舞步。

  陈久五点上一支烟,静静地看着女孩在雪中轻盈的舞步,他短促地呼出一口口带着啤酒味的哈气。

  胡同里一片寂静,陈久五甚至能听到女孩的鞋和雪地摩擦的声音。

  “姑娘,我给你变个魔术吧。”

  “你闭上眼睛,把左手递给我。”

  女孩犹豫了片刻,把左手递给了老人,同时也闭上了眼睛。

  “数五个数,然后睁开眼睛。”

  陈久五看到,老人握住了女孩伸出的左手,女孩数了五个数后,老人松开了手,女孩的手里突然出现了一张十块钱纸币。

  陈久五眯缝着眼睛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对这个蹩脚的魔术没有丝毫兴趣,任何一个旁观者都能识别出这个魔术的破绽,何况他是一个警察。

  陈久五只感到心跳在加快,他忽然又想到了十五年前,在二路汽车终点站,那个中年男人给他变的魔术。

  陈久五在卖棉花糖的老人,伸出左手的瞬间,就注意到了,他的左手少了两根手指。

  “这十块钱是你刚才给我的棉花糖钱,这个棉花糖送给你了,不要钱。”

  “谢谢你,又让我表演了一次魔术。”

  老人看着女孩,笑着说道,可是陈久五分明在那声音中听出了一丝哽咽。

  女孩推脱不过,只好收下了十块钱,然后转身朝面馆走来。

  陈久五在路灯的光下,在女孩转身的一瞬间,看到老人的墨镜下,流出了一行眼泪。

  陈久五感到喉咙发紧,心跳越来越快,他不由自主地朝着棉花糖走去,在胡同中央,他和女孩擦肩而过。

  陈久五甚至能闻到女孩身上的棉花糖甜味。

  陈久五站在老人面前,拿起了小铁车前挡上的一根棉花糖,一口口吃起了起来。

  陈久五嚼着棉花糖,看着老人的墨镜,他突然伸出手,轻轻摘下了老人的墨镜。

  那双眼睛空无一物。

  只有两行泪水,从空洞洞的眼眶里流出,融化了沾在他脸上的几片雪花。

  陈久五叹了口气,又轻轻地把墨镜给老人戴了回去。

  “你是谁?”

  老人正了正墨镜,平和地问陈久五。。

  “十五年前,在二路汽车终点站,你也给我变过一个魔术。”

  陈久五扔掉还剩一半的棉花糖,然后塞了十块钱到老人手中,他又点上了一支烟。

  “小伙子,你认错人了,我十五年前在晨光机床厂上班,怎么会在二路汽车终点站给你变魔术呢?”

  陈久五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抽着烟,她在等着女孩从面馆里出来,他急切地需要接近女孩,这样才能解开心里的谜团。

  陈久五笃定女孩会再回来,这是他作为一名警察,天生异于常人的直觉。

  女孩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碗热汤面。

  “天太冷了,这碗热汤面趁热吃了吧,”

  女孩小心地把热汤面放到老人的小铁车上,然后递了双筷子到老人手中。

  老人一口一口地吃着热汤面,他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了出来,他想起了十五年前,他在这里吃过的一碗碗热汤面。

  味道还是一样的。

  十五年过去了,陆兴华的眼睛早就已经几乎看不见东西了。

  这十五年来,陆兴华过着行尸走肉般的日子,每天他都在痛苦的煎熬和深深的自责中度过,如果不是他策划了那三起爆炸案,和一起储蓄所抢劫案,妻子林艳绝不会被炸死。

  陆兴华突然又想念起了,妻子林艳做的热汤面,这十五年来,他无数次想念过。

  而这十五年里,唯一支撑着陆兴华活下去的,就是找到女儿。

  在妻子林艳被炸死的那天,陆兴华五岁的女儿陆雪莹也在幼儿园里失踪了。

  陆兴华只记得,在女儿的左手,手心正中间,有一道深深的烫伤的疤痕。

  那道疤痕是陆兴华找到女儿的全部希望。

  陆兴华吃完热汤面,远远地向面馆看去,他似乎看到了十五年前,布满水汽的玻璃上贴着的“出兑”。

  “这店多少钱?”

  “上次不是和你说了吗,五万。”

  这天晚上,在金水胡同里,陆兴华时隔十五年,又吃上了一碗热汤面。

  陆兴华也终于在十五年后,在女孩左手的手心,摸到了那道熟悉的疤痕。

  五

  陈久五开着警车送女孩去闹市区的舞房。

  警车一驶出金水胡同,就驶进了街道通明的灯火里,每个地方都张灯结彩,散发着浓厚的春节气息。

  女孩在车上问陈久五为什么当警察。

  陈久五想了想,说因为一个人,这个人会变特别厉害的魔术。

  女孩不理解,问陈久五是什么魔术。

  陈久五就笑了笑,不再说话。

  女孩下车的时候,陈久五留了张纸条给她,上面是陈久五的电话。

  陈久五坐在车里,手握着方向盘,看着一片漆黑的舞房,直到舞房里亮起了一盏明亮的灯。

  陈久五透过舞房的玻璃,依稀能看到女孩跳舞的身影,他看到女孩旋转着,跳跃着,她就像这个夜晚的一片雪花,轻盈又剔透。

  陈久五坐在车里,点上一支烟,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信封。

  陈久五是在女孩在车上的时候,从她的大衣兜里摸出这个信封的。

  在陆兴华给女孩变魔术的时候,陈久五清楚地看到,他在女孩的衣兜里塞进了这个信封。

  陈久五在开车送女孩来舞房的途中,在女孩和他说话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摸出了这个信封。

  陈久五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封长信和一张银行卡。

  陈久五坐在车里,抽着烟,一字不落地读完了这封长信。

  信是陆兴华写给女儿的。

  陆兴华在信里,详细地描述了1998年他经历的事情。

  这封信充满了陆兴华对妻子和女儿的愧疚,他也在信里描述了他如何在深深的绝望下,伙同另外两个人,策划了三起爆炸案,和一起储蓄所抢劫案。

  陆兴华在信里说,这张银行卡里是他全部的钱,他一直想找到女儿后,送给女儿,以弥补他内心的亏欠,尽管他也知道,这亏欠根本无法弥补。

  “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说明我终于活着找到了你。”

  “那天你妈妈被炸死后,我追悔莫及,更痛苦不堪。我想去自首,他们并不同意,我们产生了激烈的争执。”

  “后来我迅速转移了抢来的全部五十万,可是就在我去幼儿园接你,想再看你一眼,然后就去自首时,却发现你在幼儿园里失踪了。”

  “我彻底绝望了,带着五十万离开,开始了十五年的流亡。”

  “这十五年,我一直想去自首,但是我必须先找到你。”

  “小时候,你最喜欢吃棉花糖,总缠着我买棉花糖,所以我卖棉花糖,希望能遇到来买棉花糖的你。”

  “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的眼睛越来越差,很快就会完全看不见东西了。”

  “那天我偶然在这个胡同,看到了你,我不确认那到底是不是你,我只是觉得你和你妈妈长得很像。”

  “我想拉住你,可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我犹豫之间,你就消失了。”

  “从那之后我就开始总在这个胡同卖棉花糖,希望能再遇到你,可是你却再也没出现过。”

  “昨天,就在这里,我竟然又看到了那个人,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我,但他一直在盯着我看。”

  “我早早就收了摊,想来想去还是给你写了这封信,因为我预感到,如果他认出了我,他可能明天就会来找我。”

  “但是明天我还会去卖棉花糖,希望能遇到你。”

  “遇到你,我就去自首。”

  “……”

  陆兴华在信的结尾这样写道。

  陈久五把信和银行卡重新放到信封里,他竟然有种莫名其妙想哭的冲动。

  陈久五一口口抽着烟,他想起了十五年前,在二路汽车终点站,在那个木头长椅上坐着的陆兴华。

  他远去的背影孤独又倔强,像一块顽固的石头。

  陈久五想着。

  陈久五不知道一个人到底要绝望到什么程度,才会变成一个愤怒的亡命之徒,用自制的定时炸弹来解决一切问题。

  陈久五抬起头,看了看灯光明亮的舞房。

  陈久五看到女孩在明亮的灯光下,旋转着,跳跃着。

  雪还在不停地下。

  六

  陈久五坐在警车里,静静地想着陆兴华在信的结尾写的那几段话。

  陈久五反复想着这几段话,他开始渐渐不安起来,他的眼皮在不停地跳动,心里也突然升起了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陈久五猛地打开车门,向舞房跑去。

  陈久五推开舞房的门,拉着女孩就往外跑。

  “怎么了?”

  女孩一脸错愕地看着陈久五。

  “别问了,没时间解释,上车了再说。”

  陈久五和女孩上了车,他迅速地发动车子,不顾一切地朝着金水胡同的方向开去。

  在路上的时候,陈久五一言不发,只是给女孩看了陆兴华的信。

  女孩看完陆兴华的信,流出的泪水一滴滴润湿了信纸。

  警车很快就开到了金水胡同。

  陈久五下车,跑到胡同口,路灯下已经积满了厚厚的雪。

  陆兴华躺在雪地上,奄奄一息,从他身体里流出的血浸红了他的灰棉衣,也把他身下的雪地染红了一大片。

  陆兴华身上被捅了无数刀,他紧闭着双眼,只有鼻子还在喘息着微弱的气息,他的墨镜也掉在了雪地里。

  一根根雪白的棉花糖,在小铁车的前挡上,落满了雪。

  “他在等你呢。”

  “快打120。”

  陈久五冲着女孩喊,他则朝着胡同的深处跑去。

  女孩低下身子,趴在陆兴华的身上,轻轻地叫了声爸,她的眼泪一滴滴流到了陆兴华的脸上。

  陆兴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睛看了女孩一眼,然后他笑着点了点头。

  “你和你妈妈,长得像。”

  陆兴华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陈久五拼命地跑,他穿过了一个又一个胡同,一条又一条街道。

  陈久五知道,血还没有冻上,凶手一定还没走远。

  陈久五仿佛跑回了1998年,在那个充满肉腥味的农贸大厅的游戏厅里,他投掉了最后一个硬币。

  陈久五扑倒了凶手,他骑在凶手身上,一拳一拳地猛打着凶手,直到打得凶手面目全非,脸都凹凸变形了。

  陈久五站起身,颤抖着手点上了一支烟,他叼着烟,一只手掏出电话,另一只手拖着昏死的凶手,朝着金水胡同走去。

  陈久五听到一阵救护车的声音传来。

  天空中突然绽放出了绚丽的烟火。

  又快过年了。

  七

  一周后。

  陈久五坐在金水胡同的面馆里,桌子上是两碗热汤面,一盘酱牛肉和一瓶啤酒。

  女孩坐在陈久五的对面。

  陈久五和女孩看着那两碗热汤面,相对无言。

  “我不是陆兴华的女儿。”

  “我只是想帮他完成一个心愿。”

  女孩看着陈久五,缓缓地说道,她背后的窗玻璃上布满了水汽。

  “我知道。”

  陈久五点了点头,喝了口啤酒,然后拿起筷子吃起了热汤面。

  “你知道陆兴华的银行卡里有多少钱吗?”

  陈久五吃了几口,突然停了下来,抬起头问女孩。

  女孩摇了摇头。

  “五万。”

  “我们查过了,那五十万全都被他捐出去了。”

  陈久五扔下了筷子,从衣兜里掏出一沓厚厚的复印汇款单,放到了桌子上。

  “五万块钱是他自己的钱,是这十五年他攒下来的。”

  陈久五又喝了口啤酒。

  “那陆兴华的女儿呢?”女孩问陈久五。

  陈久五沉默了好一会,才点上了一支烟,缓缓地说道:

  “被捕的凶手承认,当年为了威胁陆兴华,让他不要自首,他们就劫持了陆兴华的女儿,可是他们却阴差阳错,失手误杀了陆兴华的女儿。”

  “他们不敢告诉陆兴华,担心他因此更加绝望,而去自首,于是他们就把尸体扔到锅炉里,烧掉了。”

  陈久五说完,抽着烟,不发一言。

  陈久五忽然发现,面馆布满水汽的玻璃上,又贴上了“出兑”。

  微博:@皮中卫

  —作者介绍—

  阿森纳球迷,命理师,材料学研究生。

  警察陈久五系列故事写作者,暗黑故事创作者。写作不用电脑,只用手机,努力挖掘人性中的美丑善恶,在故事里揉得七零八碎给你们看。写的故事很灰,却也很温暖。

  希望阿森纳能夺冠。COYG!

  其实就是一算命先生,算命挺靠谱,擅长看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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