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07-2018
国学君按
1
多年前的一个春天，在清凉山的扫叶楼，老师带着我们几个人读姜夔的词。读的是那首《鹧鸪天·正月十一观灯》。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正月十一，正是一个春寒料峭之时。作者将小女儿扛在肩上，出门观灯。这位落拓的中年文人，落寞地站在春花满市的街口，直站到月色侵衣的深夜。在他身边，穿梭来往的，有豪门大族的公子王孙，有怒马鲜衣的五陵年少，他们以纱笼喝道，带着佳人美女，遍地游赏。
不知他看到了谁，也许是个灯火阑珊处的姑娘，也许只是一个背影，一个侧颜，但是，这些影像都让她想起了心上的那人，便又生出了许多感慨。
读罢全词，老师长叹一声，少年情事老来悲。
那时我不懂。没有经历过世间种种恶意的年纪，的确，有人告诉我，少年情事老来悲，我没法理解。
现在，这句话，却能戳中我的痛点。
2
如果换做今天娶老婆的全国平均成本，姜夔岂止是一字千金，一字万金都不夸张。
而助他抱得美人归的，就是这首七绝：
夜暗归云绕柁牙，江涵星影鹭眠沙。
文坛领袖萧德藻被他的才气折服，击节赞赏，慷慨地把侄女许配给他为妻。
超级粉丝送来一个老婆，这情节曾是多少男人们的梦想。尽管妻子萧夫人贤良淑德，但夫妻间感情仿佛非常淡漠，他从未在词中留下她的痕迹。同一年，他到苏州拜见文坛大佬范成大，应范之邀，他写了两首有关梅花的词，也就是著名的《暗香》和《疏影》。
三首诗词，换来娇妻美妾一双，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在他不过是动动手指。
谁让他是姜夔呢，不但文采斐然，人也长的无可挑剔，眉目如画，气质出尘，才气过人，望之若神。
还是那一年，除夕之夜，32岁的姜白石雇了一只船回家。
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3
但这一切，都不是他最想要的！
他从没有给老婆写过一首词，却在将近四分之一的词作里，频频提到一个女子（或许是两个），这个姓名未考究的女子，被文学界称为“合肥恋人”。
他老婆应该是有过不甘心的吧。
将另一个女人写进词作，并不代表什么，柳永给那么多莺莺燕燕写过词，很难看出他的真心。
以他的文采，若是想写，哪怕只有一丁点情义，也能凭着高超的写作技巧，铺陈渲染出一大篇文字来。
你看，吴文英曾写过一篇长调《莺啼序》，反复铺排，层层渲染，感染力强到让人黯然神伤。
何况他是姜夔！
但他没有。
作为一个顶级词人，要多么无感无情，无动于衷，才能做出这种事呢？
4
姜夔的少年情事，发生在赤阑桥畔。在22岁时，姜夔游览合肥，在那里认识了一对姐妹，姐姐善弹琵琶，妹妹善弹古筝，开始了一段长达十数年的伤逝之恋。这一段凄美的伤逝之恋，在姜夔的词中长存，一直流传至今。
南宋时的合肥，是个荒凉的边城。这对姐妹花的身份，应该是教坊女一类，有才艺，懂音律，身世凄惨，身不由己。或许是哪个罪臣的家眷，可能是哪个官宦人家的小姐，飘零至此。正应了那句，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沉浮雨打萍。
姜夔和他的恋人们，爱得惊天动地，但碍于对方的身份，不能婚娶，所以，他一次次来看她，又一次次无奈地离开。
其中数次音信断绝，他最后一次来到赤阑桥时，再也找不到她。
姜夔长叹一声，写下了：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时不合种相思。
红颜薄命，四个字可以道尽全天下女子的命运。别说一两个教坊女子下落不明，就连宋皇室金枝玉叶的公主们，被掳走后，连求个干净的死法都是奢望。
5
大环境下，可悲的又岂止是一两桩情事？一两个玉貌绮年的女子？姜夔也许想到的更多，想到他自身的命运，想到了国家的前途。
更可能，他想到了人间相恋与别离的本质，短暂与久远的不对等，想到了爱情本就是对抗虚妄的一种形式，但这种形式，本身又是多么脆弱。
彩云易散琉璃脆。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黯想当初，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
那么多那么美的词句，却都指向一个残酷的结局：求之不得，相逢难再。
人生就是这样啊，哪有那么多久别重逢。那是主角才有的特殊优待，实际上，很多自以为是你人生主角的人，不过是匆匆而过的龙套。而你自己，也曾被别人误认为是TA的人生主角，最终也演了一两场便领了盒饭。
但演出的时候，我们没有机会彩排，没能拿到命运的剧本，谁都是本色出演。一看人设，很好嘛，青葱时光，最美年华，遇见TA。大把的时间可以设计情节，来风花雪月，来放歌纵酒。
姜夔想了一圈，又把思绪拉回了现实，时代如此，国家如此，个人的一点点忧伤，算什么呢？所以，他在词的结尾，默默地“看了游人缓缓归”。
写完这首词后，姜夔和少年情事做了了断。命运并没有厚待他。愿非所得、得非所愿两种痛苦加之于身，最终使他落魄而死。
或者中二，或者深情，或者搞笑，或者悲戚，总有种方式，总有个期限，让你和少年时代的那个TA来场告别。
少年时总以为，那个方式是死亡，那个期限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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