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仔细回忆一下那些可能温情的片段，那种特别煽情的回眸，被发现的用心良苦，其实全是关怀的只是用错方式的笨拙，比如有一天回到家我发现我爸突然变了个人，为了讨我欢喜而不再抽烟喝酒，不再说奇奇怪怪的话，或者是他在偷偷看我的书，想看看我对他的评价，要么就是终于可以给予我全部的肯定和底气，说我让他满意，是他的骄傲。
但是这些，都是臆想而已。我不喜欢写亲情，原因应该是恐惧，不是恐惧表达，而是担心自己太过坦白伤害他人感受。毕竟我写我自己的感受，希望可以对自己的感受真诚，肯定是爱的，但也肯定是怨的。我不再怨父母搞不定自己的婚姻关系，不再怨他们稀里糊涂结婚把我弄出来，这都没什么，我都扛过来了，甚至原生家庭伤害的挫折让我变得坚韧，我不怨亲密关系，我只是怨，为什么这么长的岁月里，固执的父母，永远不肯尝试改变。
毕业以后，我是背着我爸去北京的。我没敢说，其实真的是不想让他瞎担心。直到我找到工作，过了试用期，觉得还不错，能暂时的安顿下来。但还是面对了他的大发雷霆，接下来就是奇奇怪怪的醉酒电话。
“醉爸的电话”这个主题我一直不敢写，我想我发这篇之前要把我家所有人拉黑。（OK，想到这里我心安了一点，希望有谁加过我爸妈的不要发给他们，谢谢。）我的父亲是一个极其坚强又极其软弱的人。可能是在自己的婚姻里尝尽了苦头，他的性格变得有些分裂。他有时候也会说一些鼓励我的话，但听起来的口吻一点也不像夸奖。他从来不夸奖我，我想这是我耿耿于怀的原因之一。
很多伤害很残忍，它的残忍之处并不是多么当时深入骨髓，而是当你意识到它发生在很多年之前偶尔的一句对话上时，才会发现那个时刻再也回去不了，那句伤痛再也无法挽回。
我的父亲就是那种，说我中考考不好，说我高考考不上，说我驾照肯定要考好几次，除了驾照这一条，还偏偏其他所有的失败事情，都被他说中了。每次这样的否定，让我就像一只眼睛发红的斗鸡，气的炸毛，却还是败了。
我想这是亲密关系中的博弈。他是大人的时候，他掌握了权力。我为了脱离这种权力，做过很多荒唐的事，也曾经在年少无知的时候深深的伤害了他，这一定要说明，不能仗着他不会写欺负他。我就是那种因为家庭关系的破裂而叛逆到整夜坐在网吧写日志，连他住院都不知道的女儿。还有接下来，我少年时候离家出走，和我的母亲在家对骂脏话，打扮的像个鸡一样出入小区，专门和坏孩子混在一起，总之，我们之间，温情藏得很深很深，伤害却一直飘在海面。
我爸当然爱我，毋庸置疑的。只是这么多年，我们之间他掌权习惯了，当我拼命跳出他的控制范围之外时，他有些不适应。我去北京以后他很担心，出于关怀和对未来的不确定恐慌，他总是在醉酒后的电话里跟我说，你跑那么远，以后回来可怎么办，我去哪儿给你找工作，到时候你年纪大了，现在这些机会，也都错过了。
他嘴里形容的“机会”，是社区的居委会成员、临时的检票员、和临时的公交车司机。他不肯承认自己在那个时候已经失去了对小城市里“铁饭碗好机会”的支配权，他总在传递一个信息：你爸是有能耐把你安在某个位置上的，但是你还是搞砸了这一切。他一遍一遍把我从开始新生活的憧憬里拉下来，对我说，你看看咱们家这个样子，以后你回来再成为一个负担，我到底怎么办。
那些时光我不想回想了，我记得那时候我刚刚稳定了第一份工作，亢奋极了，在公司恨不得一人干十个人的活儿，担心全公司的命运发展，窜上蹿下积极的就像老板本人。我在加班的末班公车上偶尔和来自五湖四海的陌生外地人互相微笑，我在小区搭讪独自弹琴的少年，完全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兴奋，而我的父亲，一通一两个小时的醉酒电话，不停的诉苦，说重复的车轮话，然后落点到，”你到时候怎么办”的归属上，这就像把我瞬间从天堂拉回地狱。他总在告诉我，我是谁，我的出身在哪里，我的梦是我这辈子都追不上的幻想。
这个时候，我说我不怨，是不可能的。但那个时候的我，还是没实力，我依旧处于被他管制的形态，只要他一说，连我都会在热情降落到冰点时怀疑自己，是那种百分百的真切怀疑，毕竟他以前说的都中了，那么这一次，我是否也会落得一个耽误完了青春，然后卷铺盖回老家也找不到合适工作的命运？我害怕极了，我厌恶极了，但我不敢也不能表现出来，我要回馈他对我这么多年的爱，我甚至暗自咬牙攒劲，我会一次性还给你所有的钱，你总在提起的“困难”，让我痛恨，我就算死在外面，也绝对不回去。
这就是我和我父亲的真实关系。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似乎是依赖过的。他做饭好吃，身材高大。但再后来，我到了少年阶段，就开始变了。不论出现什么事，他从来不站在我这边，他第一时间，让我反省。他是为了教育我努力自我思索的能力，我现在当然知道，但总是想起那些委屈，还是要哭一嘴。
你就不能先站在我这边吗？他不能。
初中的时候我因为和差生在一起玩被叫家长。在那个时候我虽然不努力学习，但是成绩很好，初中毕竟简单。我喜欢和差生在一起玩，因为他们有意思又讲义气，我考试给他们传纸条被抓住，我把老师在我面前说A的坏话复述给A听，让A更加叛逆和老师对骂，老师一气之下，要我叫家长。
那是初二的某个放学午后，我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夕阳西下，经过我的同学都在笑话我，而我的父亲一进办公室就给老师发了一根烟，然后俩人在办公室你一根我一根，一直到九点。
我就站到九点。
后来他对我说，你看看我为了你，讨好你的班主任。当时的我年幼不懂，长大以后真觉得荒唐。我做错什么事了吗？在那个情境下，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我不知道。
高考考的稀烂，三本学费很贵，复读的第一次区考名次非常靠前，让我害怕，反悔了，重新补录到了父亲朋友所在任职的大专，我叫他叔叔。从此以后每逢过年和假日，只要我回家，我爸便会一直不断的嘱咐我，你要带什么礼物去你叔叔家，你要做一个会“来事儿”的人，你要，你要，你要……
他不知道，我不想欠这份人情。虽然我并不讨厌叔叔阿姨，甚至有些喜欢，但你强制要求我去讨好，就会让我怒气冲天。他知道通过我叔叔的关系我得以在学校有勤工俭学的位置，但他不知道为了那一个月三百块钱我受了多少白眼和刁难。那是年少的我承受不了的委屈。我不想要，但是我不得不服从。我害怕，我怕他打击我的话又说中了，我害怕我再灰头土脸的回去大哭，然后被他安慰。我不想要赢家对输者的安慰，也不想要“一切尽在他掌握中”的崩溃。
再后来，我的北京之行意外顺利，苦我吃了很多但我没说过，因为我都不觉得那些是苦，我觉得兴奋、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自负盈亏的感觉太爽快。我带过前男友回家，他虽不喜欢但没有表露出来。我和前任分手的时候吓坏了，感情上的伤害没有第一时间亮起红灯，而是我担心自己的经济问题，以及如何跟家里人交代。我瞬间回到了少年模式，有一种“果不其然”搞砸了的恐慌。我甚至担心他会笑话我。
直到我搞定了所有的事情，才敢跟他说。
当时我就哭了。
而后就到了现在，他似乎已经不敢经常给我打电话了。因为我渐渐的“混好了”，我没有意外失利，没有回到家乡，我甚至收入不错，可以让他放心我真的不会再瞬间坍塌等着他拯救了。反而是他，渐渐老了，体检毛病一大堆，信誓旦旦再也不抽烟却没能忍到中午吃饭。
在我刚刚开始有存款的第一年回家，我要买辆车给他。他死活不同意，因为我知道，他在担心我还是会失败回到家的。那时候我仿佛受到了侮辱，但我没办法，因为我确实实力不够。
后来再后来，他似乎感觉到我确实可以独立了，也渐渐承认其实自己并不能为我在家乡安排什么好工作，接受了一些“权力转移”的改变，我给他买了一辆十万块的小车，买了新的房子，但时至今日，他仍赌气的说不会去住，因为那里不是他消费得起的地方。而所谓“消费不起”，仅仅是一个月几百块钱的物业费而已。
我想他感受得到。他知道我时常在他醉酒后的电话里沉默不语，有时候我听他说着说着自己就会在那头“喂喂？你听着没？”的发出疑问，觉得他也是个可怜的父亲。以前我是边崩溃边敷衍的，挂了电话都会大哭一场。现在权力变更了，我不愿意敷衍了，我学会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不想理会他说的那些“笑话”和他所谓只是想找人抬抬杠的孤单，我更像个冷酷无情的大人，偷偷摆出一副“我很忙，我没空”的表情。
我甚至时常笑自己，我屌不屌？我连我亲爸的电话都敢敷衍，你算是什么东西？没有任何人可以威胁到我。但我知道，有时候我只是害怕。我害怕自己应付不了，攒了很久的勇气又破灭掉，也害怕自己仍旧抱着幻想，我们能否敞开心扉的当一对互相撒娇的父女？我不想幻想破灭，更不想承认自己抱有幻想。
我爸是白羊座，想起来觉得有些好笑，我俩都是白羊座，但似乎完全不同。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像他，因为我也总爱说一些丧气话。在每次无意打开前置摄像头时，我都会因为自己和他长得过于相像而吓一大跳。
我从来没有看不起过他，因为我觉得生活对他太不公平了，他是家里老小，却没有得到老小应该有的宠爱。他的父亲母亲也会直白的“嫌弃”他，因为他混的不咋样而且娶了一个不听话的媳妇儿，又有了一个更加不听话的我。
我不能怪他“爱财”，毕竟我们经济条件曾经过于匮乏。也不能怪他这么多年没有变化，我想他只是觉得我太狂了，总想提醒我要踏实一点。
现在再想，最近温情的瞬间有没有？有。但是没有那么做作，只是很简单的，我发现他很多年不让我染头发是因为觉得“染发致癌”。这个温情不像表面这么直白，不止有关心这么简单，而是他还停留在“染发致癌”的岁月里，我却早已大步流星走入了一个星期漂三次头的年代。
爸，我们一起摔过很多跤。记得有一次初中上学在一个大冬天摩托车直挺挺的摔倒，咱俩都被砸在车下，我吓了一跳。是因为你睡着了，我也睡着了。那个时候太辛苦了，我知道还有很多辛苦你没让我知道，我那时候偷偷怪你也没让你知道。还有一次我回北京，你送我去高铁的时候，在刚刚修好不久的高铁站地面上滑了一跤。那个时候我害怕极了，我多怕你老了啊，我这些年有时候努力挣钱都是害怕你以后生病我接不住，毕竟咱家遗传高血压之类的，我想这是我给你的“温情”，但你也一定非常生气，因为我知道，你想要的是我多陪你“抬抬杠”，而不是攒钱留着给你治病。
你看看，咱俩的相反面，倒是如此相似。你为我担心，做我不喜欢的事。我为你担心，做你不想要的事。笑。
我们都做不了对方期待中的那个自己，我希望你忘记曾经的艰难，接受崭新的人生，接纳我带给你的物质宽裕。可你咬紧牙关，说不能占女儿便宜。是自尊吧，或者只是担心这些年我过于挥霍，而你还在为几年后的我“万一完蛋”而做准备。
我也做不了你希望的那个我，我不想和你抬莫名其妙的杠，不想听你说家长里短，我早就不在乎你们大人之间的纷争，我们永远有着不同的看问题角度，我无法和你“同仇敌忾”，不明白你的真实顾虑，不知道为什么你不可以直接接受我经济条件渐渐好起来的现实，这不丢脸也不难堪， 我长大了，我理解了我母亲，只是你还没有。
我们不会再有多么温情的时刻了我知道，那种电视里或者书里写的，承上启下首尾呼应的回眸，那种即便我们无法互相理解但互相深爱的眷恋，我们之间不会有了。因为我们都是真真正正“难以启齿”的人，我们保守又弱小，只敢嘻嘻哈哈的一带而过，我们无法面对曾经给予过对方的伤害，我们不敢说，我们不知道这段父女之间的缘分，到底会是怨气满满的爱，还根本就是深爱打底的怨。
但我知道你爱我，你渐渐老了，权力会逐渐转移给我，我每天都在努力的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更能处理这样的亲密关系，至少比你更成熟。因为我知道，在你的那一辈，在你的成长基础上，你已经尽力了，你的这一生，已经尽力在改变妥协周旋和努力了，我知道，虽然我总是想要“客观”的表达你做的远远不够，我想这是我太自私了，我知道你尽力了，而且其实你做的不错。你把我从村里带到了城里，你为我找到了一个漂亮的母亲，你在我的人生基础上，已经做的足够多足够棒了。剩下的那些关系纠葛，其实并非你所能控制的。
而与你相比，我做的远远不够。
我会努力，你能不能再身体健康多几十年呢？
我们一起加油吧，好吧。
父亲节快乐。
我怎么能不爱你呢？
太多年了，谢谢。
咸贵人
2018.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