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三葛格
你等的那个姑娘大概已经死了
1
我长长呼出口气,胸肺里有一路上的断壁残垣,霜风冷雨,都随这口气吐出
这几年天下大乱,战火遍地,我逃难进江阴我是定要活下去的,我还与姑娘有约,要来江阴赏芙蓉花开
姑娘没来,我不能死
不久后,凭我读过的几本书,在江阴县衙谋了个书吏的差
芙蓉花开在九月,而每逢梅雨时节,我就开始期待,期待有个姑娘款款而来,会朝我低眉浅笑
可惜三个月过去,直到芙蓉花落,姑娘也没有来过
老汤总是笑我,说人不能活得太当真,太当真,就会蹉跎好些个岁月
往常我都不会理他,最多冲他翻个白眼,这老家伙就哈哈大笑,招呼着客人喝酒
老汤是个酒馆老板,六十多岁,满脸褶子,鹤发霜鬓,酒还能连干三碗
有次老汤找我拼酒,酒客们都在起哄,老汤红着脸,打赌说我赢不了他我不服,我二三十岁,这么年轻凭什么拼不过他?
酒醒后的清晨,我连连叹气,老汤叫他孙子小汤来,给我送醒酒的羹我吃下三碗,突然问小汤道:你说我等的人,是不是真的不会再来了?
小汤手足无措,说我,我不晓得,但哥哥你愿意来等,我总是佩服的
有时候老汤遇见我,会说你怎么还窝在这,快他娘滚吧,还能早日寻得佳偶
我撇撇嘴,说老不死的,便是我寻到佳偶,也还会来江阴与你喝酒只怕到那时候,你赢去的银子都得吐出来
老汤就哈哈大笑,精神矍铄得很
那天江阴斜风细雨,酒肆的招旗猎猎飘着,我从衙门出来,照例去酒馆喝酒,老汤却出奇得消沉,他只是呆呆望着北方,说你莫要等了,你那个姑娘,许是已经死了
我心里一突,勉强笑起来,说老汤你这是怎么了?
老汤没说话,默默转过身去喝酒,只喝一碗,脸便红到脖子根,眼皮打架,慢慢睁不开了
这些年,我也有相熟的酒客,那天恰好有个朋友在酒肆喝酒
他告诉我,老汤的儿子战死了
我想起这些年处理的公文,天下动荡,崇祯自缢煤山,清军大举入关,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我叹出口气,说原来老汤的儿子去当兵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朋友道:前不久,老汤的儿子热血气盛,三碗烈酒下肚,便从北门萧萧而出
汤兄从军的地方,在扬州
我恍惚了片刻,前几天我好像听人说,扬州城破,清军在城中屠杀了整整十天
据传,有八十万人遇难,女子被掳入营者,奸淫昼夜不息,直至死亡
朋友喝口酒,便叹口气,说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檀腥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
2
那几天崇祯自缢的消息传来,像是末日一般,到处都是打砸抢烧的流氓
许用却如一股清流,提着酒壶,在青石板路上高歌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前几日,有逃难者过来,说京口失陷,金陵城破,南明弘光帝被擒,上百座大城一月内沦入清军之手
于是许用暗夜高歌,唱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唱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还唱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或许是因为唱得太难听,很快被闹事抢劫的流氓给暴揍一顿
我和老汤带他去的医馆
这些天,老汤也不正常,在医馆外面跑过去一条野狗,老汤看见野狗就红了眼,非要提根棍子,把那野狗打死
我拉住他,问他为什么,老汤瞪着我,说扬州城里那么多死人,我儿也死在那里边!
我:那你打狗干嘛?
我一怔,没拉住老汤,他随手抓起个物件,就朝跑远的野狗丢过去接着老汤自己也夺门而追,一边追一边大喊,让那野狗把他儿给吐出来
我回头,才发现老汤丢出去的是药罐,许用还躺在塌上,时不时哎哟两声,又时不时高唱两句
我叹了口气,王朝末世,所有人都疯了
那几天,有个叫阎应元的官儿单枪匹马,去申港平定了乱民
随后江阴城的民乱渐渐消停,百姓又开始过往常的日子,仿佛王朝末世,生灵涂炭,都已经过去
许用没再高歌,他抓药花去不少钱,几乎难以奉养父母
我对老汤说,日子还得过,你还有小汤要照顾,不能这会儿死
老汤呸我一口,说你他娘的死了,老子都不会死!
是嘛,人总得活下去,从明到清,不也就剃发易服这么回事吗?
我本想笑着把这话给说出来,但说完之后,却怎么都笑不出
甚至很有些想哭
汉家千百年的时代就要过去了,衣冠入土,这是鞑子要亡我天下从此再没有礼仪之邦,再没有华夷之辨了,他不仅要让我们死,还要让我们跪下认输
我听见许用冷冷一笑,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
我恼怒起来,说你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就想剃发易服?我就不想长留清白在人间?
许用冷笑道:我看不出你哪里想,你想的都是你要等的女人而已
我一脚踹倒他的凳子,指着他大声道:许用,你再这么有种,就只能等着你妻儿老母,去给你陪葬!
许用踉跄跌在地上,酒壶碎裂,里面有渗出的醇酒,汩汩流淌着
这一幕发生在江阴城的大街小巷,王朝末世的阴云始终笼罩着,压在所有人的心底
半晌之后,老汤弯下腰,将许用拉了起来他拍拍许用身上的吐,嗄声道:其实要真是非剃不可,那也就剃了吧,人活一世,没啥放不下的,就别让自己老父妻儿受罪了
我低着头,默默看着杯中酒
那天到最后,我和许用对视一眼,将酒都洒在地上,叹道:朝廷之事,自有大人们做主小人家中尚有娇妻父母,请恕草民不敢尽忠了
3
几日后,大清县令抵达,县令名叫方亨,还很年轻,随行的有四个满人
据说,是来监督剃发的
那几个大爷都是读书人,心气不平,趁着酒意又跑去衙门,联名要求留发,还指着方亨的鼻子大骂
骂他:你是明朝进士,头戴纱帽身穿圆领,来做清朝知县,羞也不羞丑也不丑?
方亨一言不发,默默将这群大爷打发走了
大爷们很兴奋,四处招摇,说这发未必就剃得下来
那些天酒肆里很喧嚣,老汤也有了分精神,说几个大爷我都熟,这次大骂县令,还是我起的头
一群人大声叫好,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恍惚间我几乎便信了
次日清晨,江阴百姓都被喊到文庙,要求上香拜祭,表示愿做顺民
文庙的地方不大,百姓人挨着人,从低声私语渐渐扩散成嘈杂的喧嚣,有人高声问县令,说我们都归顺了,该没事了吧?
县令方亨默了一下,缓缓道:只剩剃发尔
我听见喧嚣的人群,刹那间静如止水,老汤站在我身旁,颤颤巍巍的,问方亨道:必须剃吗?
方亨道:大清律例,不可违他说完这句话,趁人群还没有炸起来,便匆匆赶回衙门
我叹了口气,握住老汤颤巍巍的手,说都是意料中事,剃就剃吧,你不早就想通了吗?
老汤转过脸,脸上沟壑纵横,都是眼泪和鼻涕他手抖得厉害,声音也颤,他说:你知道吗,我昨儿梦见我儿子了,他在扬州是个英雄,杀了不少鞑子但鞑子太多了,一层层围上去,我儿满脸是血,还在杀
我梦见我剃了发,也在我儿身边,可我是个鞑子兵,我儿一刀把我砍了
我渐渐跟着老汤在抖,老汤越说声音越大,像是要把心肺都喊出来,他说:我就想问问我儿,你累不累啊,啥时候回家呀但我一张嘴,叽哩哇啦,都是鞑子的话,我儿一句都听不懂啦!
老汤嚎啕大哭,不断晃着脑袋,他说我不剃发了,我不剃发了
县令在不远处回首,见我还站在人群里,大声喊我,我茫然抽身离去,问县令找我何事
县令说,剃发令的告示还需你来抄写,衙门里有原件,抄写完都张贴出去
我点点头,欲言又止
县令看出我想说什么,他叹气道:不能不剃啊,你我都是一介蝼蚁,哪有说不的资格
我便低下头,不再多说,随着县令走进县衙
隐约间,我听见许用的声音,他在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吼声,我似乎能从吼声里听见他根根暴起的青筋
我心一颤,转过身去,发现早看不见人群涌动,方才听到的一切,大抵都是梦幻
公堂之上,纸笔已经备好,我失神坐下,开始抄写
县令瘫在椅子里,仿佛有几座山岳压在他的肩膀,我尽量让自己四处乱看,不过脑子抄写剃发令我告诉自己,只要抄完,我就无事一身轻,无论江阴城事态如何,剃发事态如何,都不关我的事了
有汗水从我额头上滴下,我听见县令在喊我,他皱起眉头,说你写啊,你怎么不写了?
我一怔,这才回神,原来我没在写吗?
我低下头去,发现剃发令上那么多字,我恰写到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之前,悬腕提笔,久久不能落纸
滴答,我坠下两滴泪来
我失笑,一掷笔道:就死也罢!
4
那天,县令大怒,说剃发易服而已,汉家衣冠跟你个草民有什么关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顾炎武都剃发了,你凭什么不剃!
我缓缓站起来,昂然天地间,我只想让大人知道,让大清的王公贵族知道,一介草民,也有说不的资格,这是汉家儿郎的尊严,是大明苍生的气节!
县令怒极反笑,说好,好一个气节,来人,给本官把这厮的双腿打断!
衙役们蜂拥而上,要按倒我,我拼命挣扎,不知何处涌现的力量,水火棍砸在我腿骨上,我都能咬牙站立着
县令气的嘴唇颤抖,他还年轻,他还有大好的功业,不能毁在江阴城里!
他亲自下堂,要将我按倒
但他刚走到一半,便怔在那里,打我的衙役也都停手,目瞪口呆的望着门外
门外,是许用老汤领头,气势汹汹的全城百姓
头可断,发不可剃也!
许用一声大喝,江阴百姓齐齐响应,音浪响得震天彻地,几乎要掀飞公堂上的青瓦
我扬声大笑,眼里泪流不停,我朝许用大喊,痛快,痛快!
县令踉跄后退,嘶吼着喝止江阴城的百姓,但他已经晚了,他再也压不住江阴城的火,谁也压不住江阴城的火了
那天晚上,老汤将家里所有的酒搬出来,全城人就坐在府衙前,放肆痛饮
所有人齐声呼喝,长发飘扬,即便来日清军破城,战死荒野,也绝不后退
那年,江阴守城八十一日,老汤携火药诈降,自爆敌营,许用在讲学弘道的明伦堂中自焚而死,我提刀战至最后一刻
全城百姓,无一投降,姑娘排队投井,老弱临终杀贼,悲歌慷慨,气慑天下
史载清军:满城屠尽,然后收刀
那天我力竭被杀,血从咽喉里喷出来,像是几十年光阴掠过的风声恍惚间,我看到湖面潋滟,有芙蓉花开,芳华宛在
微博:@房昊曰天
网络作家,知乎知名写手早年曾在今古传奇武侠版刊登过荆楚长剑柳生十一郎等文知乎脑洞类故事类和武侠类高赞答主以脑洞武侠解构神话为创作类型
同时,是狼人杀自刀狂热爱好者,谐音梗捧腹大笑之人,好顺口溜,好喝酒,希望有朝一日能跟唐大夫醉倒在同一张床上,同事们都亲切的喊他日天,但其实只有正常尺寸,谢谢
图片作者:三葛格
图片链接:https://www.gracg.com/works/view/756935
温酒嘿,小家伙即将签售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