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退回的勋章
刘援朝紧盯着央视荧屏,被直播节目里一次紧过一次的雷鸣掌声所催引,泪水也跟着一次次夺眶而出,脸颊两行被液体侵蚀过的痕迹,延续到脚下的瓷砖,绘出两圈金银般透亮的湿润。突然,他感觉早已谢顶的头皮有几处凉意,随手一摸,沾湿了他的手指,他抬头仰视,猛见身后墙上父亲的遗像变得模糊,父亲深邃的目光里显露出两行欲出即坠的泪花。啊,爸。刘援朝顿时开悟,迅疾拿起遥控器,回放,回放,一定要回放《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大会》实况。
1950年秋。刘援朝的父亲刘宝泉随军南下,一道命令叫停了这支剿匪部队,部队成建制回撤。刘宝泉迷惑地跟随着一路急行军,乘汽车,登火车。武汉过去了,郑州过去了,北京也过去了,终于,部队在靠近鸭绿江边的一个小镇扎营了。
所属第38军113师直属侦察连的战士刘宝泉,与其他战友想法一样,失去了南下剿匪建功的机会,心里十分委屈。在连队表决心会上,刘宝泉是最后一个发言的。语气像老娘儿们一样,有气无力的。这是连长当时的批评,他一辈子也不敢忘。
一个月后,侦察连摸黑渡过了鸭绿江,执行长途穿插侦察任务,行至朝鲜德川阳山里的一个山坳,与南朝鲜军队打了个遭遇战,俘虏敌人十一人。当时任务紧急,侦察连不能久留,他们的任务是先期侦察南边的大同江敌情,还得马上出发。通过简单审讯和观测,这些俘虏中的两个美军很可能是高级顾问或者参谋。为了不影响后续任务,必须将这批俘虏押往师部。由师部获取大同江以南的美军情报,是军中最急切的任务。
必须把这批俘虏活着押回师部。这是连长交给班长和刘宝泉的“死”命令,也是班长交代他的“死”命令。
面对武装整齐的俘虏和一百多里的崎岖山路,班长采用五人隔离法,即用麻绳将五个俘虏反手捆绑并拦腰连成一串,共分两组。多出的一个美军军官由班长一对一截尾押送,刘宝泉则首尾往复巡查。
就这样慢慢腾腾、拖拖拉拉走了两天,到第二天煞黑才走了七十多里。这哪行呢,班长跟刘宝泉问计。“干脆把那几个不安分的毙掉。”刘宝泉气愤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行,杀俘虏就是没完成任务。”班长果断批评后,又说,“晚上警惕点,你值头半夜,我值后半夜。”
朝鲜的雪花就是加厚加宽的丝绵,一片片、一朵朵被呼啸的山风赶得横冲直撞,把硕大的山体捂得只剩下皑皑白光,万物如同死去一般静得可怕。一阵山风拖着长长的哨声划破夜空,扯出了白蒙蒙的山峦起伏轮廓。“砰、砰”两声枪响,刘宝泉被惊醒,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猛见一组俘虏向他扑来,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翻滚,滚出“包围圈”,朝天打出一梭子,大喊两声:“别动!都别动!”晚了,还是晚了。班长倒在血泊中,刘宝泉扣动了扳机,撂翻了夺枪的两三个俘虏,然后朝天一阵横扫。“蹲下!都蹲下!”喊声震得身后山脊雪崩。或许见他敏捷地控制了现场,或许是他声如洪钟的喊声,在山坳间强烈回响,俘虏被镇住了……
刘宝泉扶起胸口直冒鲜血的班长,班长半睁着眼睛,气若游丝地吐出两个字:“任——务。”
两个小时后,刘宝泉安葬完班长。找出三个顽固分子,“砰、砰、砰”三枪结果了他们。又对另外两个俘虏的手臂点射,令其前后的人搀扶前行。同时解下死者的围巾和皮带,加固了捆绑,把剩下的六人连成一串,这样缓慢地也走了四十多里。
接下来,刘宝泉采取了更激烈的办法,用刺刀挑破了俘虏的棉衣棉裤,抽掉俘虏靴子上的鞋带,用鞋带加固反捆俘虏的双手。中途,他扒开一个不愿再走的俘虏的双肩衣领,右肩一道厚厚的增生显露出来,那是扛长枪的“标配”,他抬手一枪,高喊:“谁不愿走,这就是下场。”刘宝泉保持着距离,或往复查看捆绑,或立在高处扬棍催赶,或冷眼注视那个脖子上挂着“USA”字样金属牌的美军,并用枪顶着他脑袋,说:“只要有任何异动,我首先打死你。”美军俘虏即使没听懂他的中文,从他眼神和举动中也领悟到了死亡的威胁。
两天后,在距师部兴康里十多里的山坳,迎面碰到一支队伍。俘虏们有了骚动,刘宝泉的头发和汗毛也立了起来。对方见五六个被捆绑成串的破衣烂衫队伍,没有开枪。刘宝泉立在树后,揭开了腰间几颗手榴弹的盖子,手持冲锋枪正要拉栓迎战之时,忽闻“我们是师部接应人员”的喊声,便晕倒过去……
睡了两天两夜的刘宝泉,一觉醒来却被关了禁闭,后又挨了处分。原因是枪杀和虐待俘虏,尤其是枪杀的俘虏里,有一个美军骑兵师的机要秘书。
直到离休后,刘宝泉才获得共和国勋章,还在多年前,被刘援朝弄丢了。那天,他把家里的旧衣服统统装袋,塞进了社区的爱心捐衣箱,竟将父亲那件洗得发白的黄色军大衣也扔了进去,痛失别在军大衣胸前的共和国勋章的父亲痛骂了他数天。
虽然几天后,勋章在红十字会衣服分拣室里找到了,可部队转业到任的主任,硬要见人见证书才肯返还。
主任接过褪了色的红色证书,久久端详后说:“不对啊。勋章背面的名字不是刘宝泉。”
刘宝泉解释道:“勋章背面本没有名字,是我刻上去的。我转寄送给战友的家人,可他们又退还给了我。”
“贺湘江是谁?”主任晃着勋章背面笔画深浅不一的名字问。
“我的班长!” 刘宝泉洪亮的声音,像眼前荧屏里的阵阵掌声,久久回荡在刘援朝泪水涟涟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