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说着，秋苓慢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石榴形的荷包。
那荷包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月白色的绸缎，已经显得苍黄陈旧，倒是上面绣着的红梅、幽兰、绿竹、秋菊，依然栩栩如生。
荷包的开口处，用一根丝带紧紧束着，里面鼓鼓囊囊的，似乎装了不少东西。
秋苓紧紧地握着，瞬间泣不成声：“娘娘，这是我哥哥的，是我……亲手绣了送给他的。当年，他就是带着这个荷包，来到京城，进到宫里，丧了命……这里，这里装着……”
她说不下去了，以手掩口，似乎怕自己嚎啕出声。
秋苓的模样，让我满心恻然，同时也诧异不已。
难道荷包里面，有什么玄机吗？
我直视着秋苓，用关切的声音问道：“里面怎么了？给本宫看看好吗？”
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秋苓红肿的眼睛里溢出来，她伸出手，缓缓把荷包递了过来。
我接过荷包，小心翼翼地解开束着口的丝带。
这才发现，荷包里面，装了很多裁剪成小块的纸笺。
有的，是泛黄皱巴的草纸，有的，则是散发着香味的花笺。
02
我随手取出几张，慢慢展开。
每一张纸笺上面，都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些简短的句子：
阴冷潮湿，暗无天日，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无数次想到死，可是你的仇尚未报，我连死的权利都没有。
昨夜的梦里，依然是亘古不变的场景。棍棒之下的你，血肉模糊，命垂一线，却一直朝我喊着：青芙，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总觉得你该恨我怨我的，可是你每次出现在梦里，却都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深情。多梦见你一次，我的愧疚和自责就会更深一层。
日子太难熬了，看不到一丁点儿的希望。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惩罚我当初对你的背叛。我不该那般软弱的，可是我又如何能违逆爹娘的意愿？
我遇到了贵人，她和我一样，对那毒妇恨之入骨。我会助她一臂之力，让毒妇早日下十八层地狱。
我终于出了离宫，重见了天日。这也是你的心愿，对吗？
你的仇已经报了，那两个害我们的毒妇，一个被赐死，一个被废了后位，终身囚禁，生不如死……大仇已报，我该随你去的，可是，我竟还是贪恋这红尘。
……
03
我把这些纸笺折叠起来，重新放回荷包里，再用丝带系紧。
慢慢地做着这些动作，心里，似乎有一股热辣酸楚的情绪，涌进眼睛里，再变成温热的液体溢出来，悄然湿润了我的脸颊。
这个荷包，应该是秋苓的哥哥被打死后，叶青芙从他身上取下来的。
也是恋人留给她最后的、唯一的念想。
这些年，叶青芙断断续续写下这些句子，再一一放回荷包里。
身处离宫的艰难岁月里，她在泛黄的草纸上，一笔一划，写着自己的思念和愧疚，也写着自己的仇恨和不甘。
走出离宫住进清音阁后，她又在带着香味的花笺上，一点一滴，写出大仇已报的畅快，也写出自己对尘世的留恋。
这些永远寄不出去的信笺，寄托着她的哀思，支撑着她的信念。
她怀着恨，也揣着爱，一步步走到今天。
04
我把荷包递给秋苓。
对于她和叶青芙之间的误会，已经不需要再解释什么了。
这些信笺，就是再好不过的证明。
证明叶青芙从来不是她的仇人，而是和她一样，怀着同样的血海深仇，一直想要为同一个人报仇雪恨。
秋苓接过来，把荷包放在胸前，依然哭得不可自抑。
我心疼又了然地看着她，知道这个荷包，勾起了她对哥哥的思念，而信笺上的文字，也让她彻底理解了叶青芙。
有细碎的脚步声在门口处传来，我抬头望去，是冬卉。
她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低声禀报道：“娘娘，诚嫔来了，说要急事要见您！”
我自然知道叶青芙这么快就过来，所为何事。
刚刚在御花园里的小屋，她听到彤云让皇上去搜她的妆奁匣子，顿时脸色大变。
这会儿想想，她当时害怕的原因，不仅仅怕从里面搜出毒龙丸，也深知藏在妆奁匣子底层的荷包，同样不能示众。
身为嫔妃，怎么能深藏着对另一个男子刻骨铭心的思念呢？
这么说来，秋苓偷偷把这个荷包拿走，也是变相帮了叶青芙。
不然，即使没在她的妆奁匣子搜出毒龙丸，只要搜出这个荷包，看到里面纸笺上的文字，她也一样罪不可赦。
05
叶青芙这会儿过来，必然是想探寻这个荷包的下落。
我深吸口气，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低声对冬卉道：“传她进来吧！”
很快，一脸苍白的叶青芙，急急地跨进了西偏殿，身后，跟着她的贴身宫女杏雨。
一进门，叶青芙就跪倒在地，语气诚挚地说：“臣妾多谢娘娘今天的救命之恩！”
我扶起她，关切道：“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了，别动不动就跪！”
她怔了一下，站起身，定定地看着我。
迟疑了片刻，方说：“娘娘，听杏雨说，多亏您提前派人过去，通知了她……然后又留下来，和杏雨一起四处查找，终于发现了彤云提前放进妆奁匣子底层的毒药……要不然，臣妾便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她目光闪烁，看向我身后的秋苓，嘴里却是惴惴地问我：“不知……她有没有看到里面放着的一个荷包？那是臣妾最最珍视的物件……”
06
我直视着她，慢慢转身，把秋苓拉过来，含笑回答道：“你问秋苓吧……本宫今天正是派她去了清音阁，多亏她机灵……诚嫔你要好好谢谢她呢！”
打从叶青芙进来，秋苓就一言不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这会儿，她提着束口的丝带，把荷包垂在叶青芙面前，轻声问道：“是……这个吧？”
叶青芙神情一滞，紧走两步，站在秋苓的面前，伸手要接过来。
两个人相对而立，秋苓的眼泪，成串地滴落下来，她哽咽着说：“民女冒昧了，看到娘娘的妆奁匣子里，竟然放着哥哥的遗物，一时情难自禁，就偷偷拿了出来……”
叶青芙如遭雷击一般，呆呆地看着秋苓，嘴里喃喃念着：“哥哥？”
秋苓点头：“是的，这是民女亲手给哥哥绣的荷包！”
叶青芙的脸上，瞬间现出激动和狂喜的表情，说话时的呼吸，也带出了刻意压抑的颤悸：“……你……你是小微？”
07
秋苓看着叶青芙，眼睛里再次涌起发亮的泪水，脸庞也开始微微地抖动。
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叫小微了，哥哥去世后，我随娘远走他乡，更姓改名……从此跟着母亲姓沈，改名叫沈秋苓！”
叶青芙此时也是泪如雨下，她紧紧握住秋苓的手，哭着道：“秋苓……你真的是小微？都长成大姑娘了……怪不得见你的第一面，就莫名觉得熟悉……印象中，你还是那个垂髫之年的小姑娘……伯母呢？她还好吗？”
秋苓轻声道：“是啊，记得幼时，我时常跟着你和哥哥，那时候，你就像我的亲姐姐一样。可自从爹爹走了以后，就很少能见到你了……我娘，她已经去世了，就在去年……”
叶青芙听了，更是哭得肝肠寸断：“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对不你们……”
秋苓摇摇头，似乎迟疑了很久，终于抱住叶青芙：“青芙姐姐，你别难过了，我知道你也不容易……都过去了，我都了解，怨不得你……他们也不会怪你的！”
08
在秋苓喊出“青芙姐姐”的瞬间，我就猛地转过身，迅疾向外走去。
身后，两个女人悲喜交加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
让她们好好地抱头哭一场吧，为早逝的亲人，为悲惨的命运，也为相逢时的前嫌尽释。
而我，走至廊下时，发现自己已是泪水纵横。
这一刻，我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曹汝彬，想到那段青梅竹马的旧时光，想到那份被命运拨弄、无疾而终的感情。
相比叶青芙，我们是幸运的。最起码，我和他，迄今为止，都好好地活着。
不同的是，如今的我，已经有了全新的感情，甚至已经有了可爱的孩子，而他，却还是没有彻底走出来，孤苦伶仃，远走他乡。
心里充溢着酸涩的柔情，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为曹汝彬做点儿什么。
只有他也获得幸福，我才能坦荡无忧，才不至于永远心存遗憾。
09
林念姝！
我想到这个对曹汝彬一往情深的姑娘。
在烁儿出生前那个大雪纷扬的黄昏，当我第一次遇到曹汝彬和林念姝在一起时，就看得出来，他对林念姝，也是动了几分真情的。
只不过后来，静贵妃从中作梗，而曹汝彬的为人，我再了解不过，心思简纯，又执拗清高。一方面觉得自己的家世和身份配不上林念姝，另一方面，也为自己在情急之下，冤枉林念姝动了他的药箱而心存愧疚。
如果我能想办法，让他和林念姝再见一面……
见面三分情。我就不信，面对一个心心念念牵挂着他，甚至不惜抛弃一切，准备远行千里去投奔他的姑娘，曹汝彬能不感动？
眼下，静贵妃留在御花园的小屋里养伤，这倒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而就在刚刚，叶青芙藏在荷包里的纸笺，也给了我灵感。
我迅速盘算着，对，就这么做，成全林念姝和曹汝彬，同时也煞煞静贵妃的锐气。
10
独自一人回到正殿的暖阁，我关上门，忙活了许久。
然后，把冬岑和冬卉叫了过来。
我面带微笑，用轻松随意的口吻，细细吩咐道：“静贵妃受伤，皇上下令让她暂居御花园歇脚用的简陋屋子养伤，碧霄殿的宫人，这会儿想必惊慌失措，乱成一团。
你们现在跟随本宫去一趟，到那儿以后，本宫在前殿安顿，派人去御花园照顾静贵妃……你们俩，找机会溜到后殿去，找到念姝姑娘，把这个给她！”
我把手里一个小巧精致的鎏金雕花珐琅盒子，递了过去。
冬岑和冬卉知道事关重大，并不多问，接过盒子，连连答应着。
11
我带着冬岑和冬卉，缓步徐行，到了碧霄殿。
殿内的情景，比我想象得更不堪。
殿门大开着，小宫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个个都是惊惶不安的模样。
我咳嗽了一声，一个小宫女才霍然抬头，看到我和冬岑冬卉，忙急急地迎过来。
我环顾四周，发现静贵妃的贴身丫鬟花如、碧霄殿的掌事宫女景心、掌事太监赵福都不在，便问道：“花如他们呢？”
小宫女惴惴地回答：“花如姐姐、景心姑姑和赵公公他们，都去御花园那边了。刚刚路公公过来传了皇上的口谕，说是让他们都过去照顾静贵妃！”
我听了心里更是一松，怪不得呢，原来碧霄殿得力的宫人，这会儿都不在。
我很快用眼神示意冬岑和冬卉，嘴里，却是对小宫女说：“快，叫上几个人，再收拾些常用的物品，立刻给静贵妃送去……那边什么都没有，别让你们娘娘受屈！”
听我这么一命令，那些小宫女小内监更是乱成一团，忙进忙出，根本无暇顾及冬岑冬卉。
我站在廊下，亲自指挥，让他们收拾了一堆东西，吃的、穿的、用的，甚至连茶壶茶盏和茶叶，都没忘了带去。
12
直到瞥见冬岑和冬卉从后殿溜出来，我才扬声道：“好了，就这些吧，本宫走了，你们都好自为之，不许再聚众嚼舌根……”
从碧霄殿出来，冬岑喜滋滋地说：“娘娘，成了……奴婢见到念姝姑娘了，也把东西转交给她了……”
冬卉不解地说：“念姝姑娘没有被静贵妃囚禁……奴婢刚看了，后殿没什么人把守，门窗也能打开……念姝姑娘倒是瘦了许多，表情呆呆的，也不知道静贵妃怎么着她了！”
冬岑叹了一声：“她要是想去襄阳，这会儿不是刚好吗？静贵妃不在，也没人看着她……”
我摇摇头：“眼下，念姝姑娘确实可以溜出宫去，按照她的原计划，远赴襄阳。但是这么一来，就会落下私奔的恶名……再说了，这么久以来，她一直没走成，肯定另有原因……要帮就帮到底，本宫希望她和曹汝彬，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13
第二天早膳时，冬岑从外面回来，神秘兮兮地禀告道：“娘娘，碧霄殿那边传来消息，说念姝姑娘一早突然晕倒，醒来后，就又哭又笑，痴痴傻傻的。
碧霄殿那边去请了太医，静贵妃知道后，又把苏太医也派了过来……结果，几个太医一起诊治，药倒是灌下去几碗，可是一点儿都不见好。据说这次的症状，和她三年前的那场大病特别像……”
我把手里温热香甜的红豆粥放下，气定神闲地说：“哦，那还挺棘手的，听说那次请了很多名医都没看好！”
冬岑忍不住抿嘴笑道：“可不是吗？皇上已经恩准林夫人进宫探视了……”
她凑到我耳边，低声说：“听说荣威将军急坏了，他最是疼爱这个小妹妹，已经亲自带人，前往襄阳找曹太医去了……三年前，荣威将军就是请的曹太医，医好了念姝姑娘，他只信得过曹太医的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