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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还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她忍着伤痛缓缓下床，绕着屋子走了一圈，看什么都觉得新奇，便这里敲敲那里翻翻，一失手，将搁在矮凳上的玉簪打翻了。
片刻后，外头响起敲门声，一男子问道：“姑娘，你醒了？”
小九赶紧规规矩矩地坐到床沿上，说道：“你进来吧。”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一位身材壮实的小哥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只胖墩墩的瓦罐。
小九吸吸鼻子：“什么味道？好香！”
小哥将瓦罐搁到桌上：“山鸡松茸汤。姑娘，你昏了两日，饿坏了吧？快趁热喝！”
小九在桌前坐下，舀了一勺汤喝下，确实美味。
小哥问道：“姑娘，你从何处来？遭遇了何事？是否需要我帮忙给家里捎封信回去报个平安？”
小九闻言，吓得扔了勺子，楚楚可怜地撒谎：“我、我没有家，我得罪了人，是逃命出来的！”
小哥略一思索：“姑娘看你慈眉善目，衣着不凡，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也不便追问。你暂且在这里住下，再做打算吧。”
小九起身福了一礼：“那多谢小哥。敢问小哥姓名？是你将我救回来的吗？”
小哥挠挠头，脸色微红：“大家都称我陶一勺，这家小饭馆是我的营生。前日晨，我去江边买鱼，回来的路上发现了姑娘，浑身是伤，人事不省。我娘生前教导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便将姑娘带了回来。哦，你身上的伤是郎中看的，衣物是隔壁王大娘帮忙换的，姑娘不必多虑。”
小九看着一本正经的陶一勺，圆不隆咚的脑袋，圆乎乎的脸庞，圆溜溜的眼睛，还真是像个勺儿，忍不住笑了。
陶一勺面露窘色，耳根爆红：“姑娘，你笑甚？”
小九：“笑你的名字，取得真好，你叫我小九就行。”
陶一勺：“那小九姑娘，你好生歇着，饭点到了，我得下去掌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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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喝完鸡汤，身子舒适不少。
还是人间有滋味啊！她咂巴着嘴，暗自感慨：在天上做了那么久的神仙，顿顿餐风饮露，规矩多得背都背不完，修炼仙术又那么苦，当真是没劲透了。真是想不明白，为何人与妖都想成仙呢？
小九生性好动，楼下人声鼎沸，她耐不住好奇心，循着味儿摸到了后厨。
陶一勺正在颠大勺，炉火烧得很旺，他颠得最猛的时候，连锅里也烧了起来，火舌退去，浓郁呛鼻的香味便蹿进小九的鼻子里，小九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陶一勺转身看她：“姑娘，你怎么来了，此地闷热，快回屋歇着。”
小九故作可怜相：“我刚刚做了噩梦，一个人在屋里，害怕。”
陶一勺忙慌慌转过头去：“那你要坐到门口去，那里油烟小些。”
小九搬了把凳子，乖乖坐好。
就在这时，店小二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大呼大叫：“老板，鱼卖没了，可有位客人非得要吃鱼，还说今天要是吃不到陶一勺的鱼，就要砸咱们的招牌，你快去瞧瞧吧。”
陶一勺面色凝住，扯了条湿帕子擦擦脸，跟着店小二走了出去。
小九趴在厨房门后，透过门缝，看着前厅里，一乡绅模样的男子吹胡子瞪眼，大声理论，陶一勺本就笨嘴拙舌，又是店老板，不好得罪人，只有挨骂的份儿。
小九看着陶一勺被人为难成那样儿，心里不落忍。想要施展仙术，又怕被追捕她的仙兵发现，正在纠结之际，她眼睁睁地看着陶一勺被那个乡绅打了一拳。
小九忍不了，伸手轻轻一点，原先空荡荡的水缸里便多了一条鱼。她冲着不远处的店小二轻呼：“快让你们老板去看看，缸里还有一条鱼！”
陶一勺回到后厨，盯着那条活蹦乱跳的鱼，目瞪口呆。
他明明记得缸里没有鱼啊！难道真的是记错了？
小九帮陶一勺解决了麻烦，很快就后悔了。她实在不该因为这点小事施展仙术，一旦被仙兵追捕到，将她带回仙界，那么迎接她的，恐怕就不只是一顿鞭笞那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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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惶惶不安地过了三天，发现自己并未暴露，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许是这点小伎俩仙力太弱，根本不会引起仙兵的注意吧？
小九本是一只不入流的小桃仙，昔日在仙界不思进取，整日偷懒耍滑，修炼仙术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并不知道，仙界事务繁忙，仙兵早已发现她的动向，只是她无足轻重，暂时没有多余兵力来料理她而已。
陶一勺再次遇到麻烦时，小九小心翼翼地施展仙术，而后惴惴不安地等了几天，发现还是没有把仙兵招来，便彻底放下心来：原来，平日用些简单的仙术，根本不会被发现呀，哈哈，那可太好了！
小九来了两个月后，陶一勺才发觉，最近的日子真是事事如意、一切顺遂。
有一次，他跑遍城内各家干调铺，也没有买到一味珍贵的香料，但小九出去寻摸一圈，竟带回了整整两斤！
还有一次，有个彪形大汉想吃霸王餐，按照以往，陶一勺多半是要认栽的，却没想到，那大汉走到门口，竟然呆愣愣地折回来，掏出一锭银子，新账旧账一次结清。
另有一次，陶一勺受了风寒，足足三日不能下床。饭馆原本是要关门歇业的，不但钱财受损失，恐怕还会赶走客人，陶一勺急得满嘴燎泡。这时，小九站出来，说她有办法撑过这三天，让他安生歇息。
陶一勺原以为小九只是说着玩玩，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早就看透小九就是一条好吃懒做的馋虫，若不是她貌美可爱，惹他动了心思，他早就把小九赶出去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小九还真就把这三天撑了过去，无一例差评，无一次纷争。陶一勺撑着虚弱的身体扒拉两遍算珠子，发现盈利竟比往日还好。
“这可真是天生的老板娘啊。”陶一勺喜滋滋地想。
在一个云淡风轻的午后，陶一勺制了一碗银耳莲子羹，红着脸表明心意：“小九，你若嫁我为妻，以后便是这小馆儿的老板娘，春日里最鲜嫩的菜心给你吃，夏日里第一锅荷叶饭给你吃，秋日里第一锅猪脚煲给你吃，冬捕第一条鱼也给你吃。往后我得了多鲜美珍贵的食材，都紧着你，你愿意管小馆儿的账吗？”
小九嗑着五香瓜子，笑弯了眼睛。她早就对陶一勺动了凡心，觉得他比仙界那些什么长尊长老有趣多了，于是点点头道：“你对我好，我便对你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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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饭馆在这对凡人厨子和神仙老板娘的经营下，生意红红火火。闲暇时，小九偶尔会想起在仙界苦哈哈修炼的时光，对比当下的生动热闹，她总是想：如果日子一成不变，活上千年又有何趣？倒不如来人间走一遭，寻个心仪的男子，短短几十年，酸甜苦辣尝个遍。
美好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就在小九已经淡忘自己曾经的身份时，仙兵找到了这里，为首之人竟是她的大姐。
大姐用仙术将小九带到了河边，说道：“你私逃仙界，在人间与凡夫俗子结合，还滥用仙术，随便哪一条，都够你禁足几百年了！你若现在跟我乖乖回去，诚心认错，我还能为你说上几句话。”
小九竭力反驳：“我不回去！我原本不过是一颗歪脖树上的小桃子，命带缺陷，修为有限，成不了德高望重的仙。上次我犯了错，如果不逃出来，怕是会被打到魂飞魄散。姐姐，你看这人间烟火多好，我想做人，不想做仙了。”
大姐叹息道：“你若决意做人，也不是不可，但必要废了你身上的仙术，你仔细想想清楚！”
小九语气坚定：“我想好了，我既做凡人，仙术不要也罢。”
大姐：“好。从此后，你便是平常人间女子，寿命不过六七十年，身死后投入轮回，生生世世不能成仙！好好想想，千万别后悔！”
小九：“我不后悔。”
大姐：“既如此，那我便成全你！”
说罢，大姐调用仙术，将小九身上的那股仙气儿悉数吸走。
小九无力地躺在地上，疲乏至极。大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道：“你要明白，仙女下凡，对你来说无异于抽筋剔骨，付出了天大的代价；可你所有的这些付出，与人间凡俗女子相比，并无不同。”
大姐说完，飘飘离去。小九慢慢爬起，终于感受到，做一个世俗女子是怎样的感受。但她不后悔，她宁愿在人间活几十年便死去，化作一缕尘烟；也不想在仙界长生不衰，寂寞几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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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九回去后便与陶一勺成了亲，正式成为饭馆的老板娘。
一切向好。
然而，失去仙术的小九，再也没有办法通过“作弊”的手法来缓解各种困境。
店里鱼不够的时候，她再也变不出来一条鱼；店里有客人闹事的时候，她没办法左右对方的思想；陶一勺生病的时候，她只能跟着心疼，往昔的金手指再也驱不散顽疾，如今只是两只普通的手，捧着药碗、捧着真心，喂陶一勺喝药，为陶一勺心疼。
陶一勺病好后，察觉日子晦气不少，小麻烦层出不穷，过去能够迎刃而解的事情，如今总要费时费力费钱，还未必能求一个圆满。
这是怎么了？陶一勺想，好像与小九成婚以后，一切都变得一团糟。
这样想着，再看小九，越发觉得小九好像变了个人。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走路都跟不上，倒是一如既往地会吃。陶一勺常想：幸亏自家是开饭馆儿的，不然早被这个婆娘吃光了！
月末，陶一勺算账，看到店里生意一落千丈，一时心情不好，再一瞧小九正在看话本子，怒火中烧，吼道：“沿着这条街走一圈，哪家商铺也没有你这样清闲的老板娘！若是无事，去帮帮小二跑堂可否？”
小九一听，脱口而出：“你竟然让我去干活？我可是仙界来的小仙女！”
陶一勺拍案大笑：“哟哟哟，还小仙女！那我还是魔界的大魔头呢。小仙女怎么啦？小仙女也要开店迎客呀。”
小九当即愣在原地，想起大姐曾对自己说的话。
果然啊，在人间，无论仙女还是农妇，能过日子的才算贤妻，但是做贤妻并不好玩。
可她已经回不去了。
何况仙界寂寞，她也不想回去。
她终究，是没有那个仙根吧。
难道就这样过下去吗？小九偷偷反省，当时觉得仙界的日子过不下去，才逃到人间；如今又觉得人间求生艰难，还能往哪儿逃？逃到魔界吗？疯了吧。
小九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好好学做一个凡俗女子。就像东边的王婆姨、西边的赵姐姐，以及这条街上的其他女子们一样，把自己的得失与家的得失捆绑在一起，不怕受苦，不怕受累，用柔弱而坚韧的肩膀，撑起一份责任来。
忘掉仙的脱俗，活得像个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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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陶一勺的饭馆扩大了规模，打算在对面也开一家分店。这条街上，人人都知，陶一勺怕老婆。
陶一勺的老婆确实泼辣，但又十分能干，识字会看账，精明得很。
一天下午，店里人不多，陶一勺和小九并肩坐在楼下喝茶。喝着喝着，陶一勺忽然叹了口气：“想当初，你我刚认识的时候，你还温柔得很，现在……”
说完，他胆怯地摇摇头，再也不敢多说。
小九最烦他这副样子，气得拧起他的耳朵，大声问道：“我现在不好？哪里不好？说出一二来听听。”
陶一勺：“我错了，你哪里都好！”
小九这才慢慢松开手，她想老娘还曾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小仙女呢，现在说出来谁能信呐。
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深爱这人世间。做人疲累，却热热闹闹。日日与陶一勺共食同眠，哪怕总有一些不如意，她也知足了。在天上她是什么呢，一个寂寞的有瑕疵的小仙。在做人与做仙之间，她终究选择了做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