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病房里的岁月

　　作者： 河北邯郸 张同菊

　　读书打卡时，朗读蔡崇达的《重症病房里的圣诞节》。当读到十六岁的黑狗达要作为一家之主在父亲手术通知书上签字后千方百计激起父亲想活着的欲望时，我的声音开始哽咽，难过得无法再读下去。

　　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那是2014年的元月份，父亲因病住进了医院。

　　那是一段难忘的岁月。我们守在父亲的病床前，想尽办法让父亲开心。就像黑狗达一样，总怕有什么地方照顾不周，而让自己后悔、自责一辈子。

　　那年，我带高三班主任。一边是让我牵肠挂肚的父亲，一边是让我放心不下的学生。那段日子，我就像一只永不停歇的梭子穿行在医院与学校之间。

　　一开始，父亲还能自己吃饭，主要是二哥、二嫂和姐姐在医院照顾父亲，我只有周末才赶回去替他们班。后来，父亲病重，大哥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专门照顾父亲，姐姐也干脆辞了职。我依然两地穿梭。三哥在美国，每天询问父亲的情况，并提供所有的经济支持，邀请北京协和医院的专家来医院会诊。

　　父亲尚清醒的那些日子，每天给我们讲故事。父亲的故事总也讲不完，我们也总听不够。那种感觉又像回到了小时候，不一样的是，那时我们在桌边，在小院，在田间听父亲讲故事。而如今，是在父亲的病床边。

　　父亲喜欢吃指定一家店里的羊肉包子，喜欢香甜焦酥的食物，医院食堂做的饭菜不可口。我们每天让父亲点餐，然后去外面买。看着父亲能把饭菜顺利吃下去，我们的肚子似乎也不觉得饿了。有一段时间，可能是各种药物的副作用，父亲胃口非常不好。看着日益消瘦的父亲，我们心如刀割。于是，我们想尽办法，买父亲最喜欢吃的东西，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父亲吃下去。他每吃下去一口，我们就热烈鼓掌表扬，为他加油。父亲也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地笑着，吃完一口也跟着我们一起鼓掌并示意吃下一口。看着父亲那孩子般纯纯的微笑，我的眼泪喷涌而出。我们鼓掌的样子一定像极了我们小时候刚刚学会走路，刚刚学会说话时父母兴奋地为我们鼓掌的样子。那时，父母为我们长了本领而鼓掌。而现在，我们却在为父亲会吃饭而鼓掌。

　　可是，这样的状况持续了没几天，父亲又不吃饭了。后来，主要输蛋白增强身体免疫力。突然有一天，父亲说想吃街上卖的炸油饼，我们惊喜之余想起了医生叮嘱的话，不让吃油腻的东西。到底怎么办？买还是不买？难得父亲自己说出来想吃东西。我和姐姐商量了一下，决定买给父亲吃。因为，我们心里都明白，父亲的日子不多了，只是谁都不愿意说出来，似乎不说出口就能延长父亲的生命一样。

　　2月22号，正赶上我回学校上课，姐姐也返回市里看看还在读中学的孩子。晚上十点，二哥打来电话，说父亲情况不好，让我们赶紧回去。我赶紧接上姐姐，一路上，我们谁也不说话，紧张的气氛使我们的神经紧绷。我们都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让父亲度过这一关。五十分钟后我们到了医院。一进屋，看到侄子、侄女婿等家里的亲人都在，我的心咯噔一下，赶紧去寻病床上的父亲。父亲一看到我们来了，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说想女儿了，想让女儿喂鸡蛋羹。那一刻，我看着可爱的父亲，一边笑，一边哭。那种复杂的情绪里交织着惊喜、心疼和不安。

　　看护父亲时，夜班主要是大哥和姐姐，其实，姐姐白天也几乎很少休息，因为父亲总喜欢让姐姐喂饭。因为二哥犯困的时候特别容易睡着，所以二哥、二嫂多是值白班。说到这里，我想对二嫂表示特别的感激。虽然是儿媳，但她对父亲的细心照料、不怕脏累让我由衷感动。周末我去了就会值全天班，因为我睡觉时对环境比较挑剔，反正也睡不着，干脆一直陪着父亲，会更安心一些。因为父亲白天输液时睡觉比较多，夜里总是很精神。于是，父亲便给我们讲故事。父亲读得书多，记忆力也超好，八十岁还能将《木兰辞》和《兰亭序》等古诗词倒背如流。一开始主要讲古代各个朝代的历史故事，后来渐渐变成了自己的经历、自家祖宗和我外公的故事，再后来我们也无法搞清是哪里的故事。我们知道，父亲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我们担心的事情正一点点逼近。

　　突然有一天，父亲几乎连我们也认不出来了。我们互相指着让父亲辨认这是谁，父亲说出来的名字都是四字成语，让我们哭笑不得。但父亲总能准确地说出姐姐的名字。偶尔精神状态好的时候，父亲又能清楚地叫出我们所有人的名字。就这样，我们总是在惊喜与担忧中随着父亲的状态感受着时光的明灭冷暖。

　　随着病情的加重，父亲身上的管子越来越多，根根扎在我们的心上。那时，我多么希望那些冰冷而可怕的东西都是扎在我身上的！坚强的父亲从不喊痛，他脸上永远挂着微笑，似乎这病痛与他无关。每次我们问父亲疼不疼，他总是微笑着摇摇头。可父亲怎会知道，他此刻的笑却是我们心里最深的痛。

　　3月22号开始，父亲输液情况开始变得不顺利。液体下得很慢，甚至多次停滞。止血泵也像疲倦了一般，需要的剂量不断增加。我们不停地找院长，要求他们想办法。但他们似乎已经使尽了法术，甚至故意躲着我们。我急得要去找他们讲理，二哥说：“别找了，他们知道情况。”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另一半天又要塌了。

　　3月23号，三哥从美国回来后到北京带上嫂子、侄子和侄女赶来。那一天，父亲笑得无比灿烂，精神状态也空前得好。可我们怎么也感觉不到团聚的幸福，因为我们知道，这一次相聚就意味着即将和父亲永久的别离。我们围在父亲的病床前，拍了最后一张全家福。我紧紧地握着父亲的手，但却仍然感到一种无形的力量将父亲从我的手中慢慢夺走。

　　3月28号上午，周六。我再到医院的时候，父亲已经认不出我了。大哥、二哥告诉父亲这是“红”（我的乳名），父亲看着我，无力地微笑了一下，他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光芒。我的心瞬间被父亲眼神里这种微弱但却无比锋利的光狠狠地刺痛了。我坐在父亲身边，握着父亲那双长满老茧却无比温暖的大手，就像我小时候父亲握着我的手一样。可父亲握住我的手给了我巨大的安全感，而我握着父亲的手却什么也做不到。我久久地看着父亲，心头掠过阵阵从未有过的无助和恐惧。

　　姐姐好久没有回去看孩子了，因我来了医院顶替她，她就回邯郸了。那天晚上，我和大哥值夜班。凌晨四点多的时候，感觉父亲的状态不对，便给在楼下车里睡觉的二哥打电话，二哥立刻来到病房。我们仨人看着气血渐弱的父亲，却束手无策。世界上最无奈的无奈和最痛的痛莫过于你看着至亲至爱的人被掳走却无能为力！

　　3月29号，早晨八点二十分，刚给父亲洗漱完毕，铺的东西也刚换了干净的，父亲就走了。

　　父亲爱干净，这是我唯一的欣慰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慢慢闭上了他那疲倦的眼睛。

　　多么希望父亲只是觉得太累了，只是想睡个长觉。

　　可是，父亲的眼睛从此再也没有睁开。

　　此时，姐姐正在往医院飞奔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