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粪者

　　村里号召村民建造三格式化粪池厕所，建成了政府还有补贴。用它代替旱厕。村民真是受够了旱厕的苦。其实受这个苦还是近30年的事，30年以前人们虽然贫穷，家家用的也都是旱厕，但并不为它所累。因为那时候除了夏天的连阴天，冬天的大风大雪天气，每天都有收粪的。粪收了等于给厕所打扫一遍，虽是旱厕，也并不特别脏臭。

　　对有些人来说，对拾粪熟悉，对收粪就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其实拾粪和收粪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拾粪是队里年老体弱干不了重活的老人，或够不着挣工分的小孩，是他们早早晚晚扛着粪萝头干的事。村里有到处跑的猪和狗，大路上有牛马驴大牲口走过，他们就用铁锹或粪叉子铲起它们拉的粪便，放进萝头，交到队里挣工分。收粪是队长派专人干的。队里供他们一辆架子车，一个人专管扛着萝头，从村子的一头开始，去挨家挨户的厕所里铲粪，另一个专管过秤和记账。

　　我们队里收粪的是两个人，其中一位叫王达仁。他年龄已经不小了，60多岁的样子。弯腰，走起路来腚和头一样高，两条胳膊显得特别长，一划一划的像荡秋千。他家是地主成分。土改的时候，有人说他家里藏有“海南沉，”工作队的人让他交出来。他说没有。农会的人就打，一打，他就赶忙说有。派人去找，却找不到。回头再打，再找。这样反复了五次，他的腰就残废了。他虽是一个残废人，认得字，也认得秤，队长就派他和四妮一起收粪。

　　四妮是个瘸子。解放前他家开有当铺和杂货铺，他爷爷管理当铺，他爹爹管理杂货铺。四妮上面有三个姐姐，他生下来时，爷爷爹爹知道了他是一个带把的，高兴得很，就反其道而行之，随着他姐姐的排行，取了一个四妮的怪名字。四妮长到两岁的时候，用现在的话说，得了小儿小儿麻痹症，成了瘸子。当时村里人还看他家的笑话，说他瘸了就瘸了，瘸了也好，反正长大了不干跑腿的活，坐在柜台后边打打算盘，记记账，用不着腿。不像我们穷人，全靠两条腿养家糊口。想不到临解放时他爷爷和爹爹相继去世了，随后家也就败了。解放后家里就剩下三妮一个人，又是个瘸子，就没有娶上媳妇，成了一条光棍汉。队长派他和王达仁一起收粪，不过他干的是力工，比王达仁过秤记账的活重。按说队长这样安排也合情合理，三妮虽是腿瘸，扛萝头还行。王达仁肩膀和地面平行，是不能扛萝头的，再说他的年龄也大。

　　一天，两个人收粪到了村头，坐在树荫下休息。两个人天天在一起，话都说尽了。王达仁就没有话找话地说，三妮，三妮哎的答应一声。王达仁说，你活了大半辈子，那不连一个女人毛也没有捞着吗？三妮几十年来最想要的是这个，最头疼的也是这个，最想办成的也是这事，可眼看着年龄一年大似一年，都要奔六了，这事肯定要黄。就最忌恨别人提这个，便不答王达仁的话，问道，你家里到底有没有“海南沉”呢？因为“海南沉，”王达仁的命差点搭进去，三妮今天重提“海南沉”，这不明摆着要揭他的短吗！就不搭他的茬，说，“海南沉”有没有不用你管，我可是穿过三回大衫，戴过三回礼帽，娶过三回大姑娘，你呢？三妮知道王达仁故意激他，并不示弱，你走路时腚和头一般高，腰弯成这样，到底是咋回事呢？这回王达仁被激怒了，没有回他的话，直接抓起靠在粪车子上的粪叉子，用粪叉子把照他头上打了一下子。顿时，三妮头上起了鸡蛋大小、顶上黑紫周围血红的一个人包。

　　三妮摸了摸额头上的包，也不和王达仁理论，一条腿一拐一拐地去找队长。队长正在打麦场上忙活，三妮带着哭腔说，队长，王达仁打我！说着又摸了摸额头上的包。队长问，为啥打你？原因复杂，三妮一时半会说不清楚。队长看他说不出，又同情他头上的包，说，这个地主羔子，想翻天啊！回头又安慰三妮，你先回去吧，回头我饶不了他！

　　队长是个大忙人，又要抓革命，又要促生产，还要管各家各户杂七杂八的事，回头就把这事给忘了。三妮又去找他，队长说，我赶明再找一个人，把他替下来！可要在一百多口人当中找王达仁这样一个人，淡何容易！

　　——后来也就一直没有替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