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初雪祥瑞，白若云早起去南山赏梅解闷，归来已至午后。

　　白夫人命人端来一碗驱寒茶，嘱托道：“等身子暖过来，先去若华那里露个面儿，礼品我都备好了，你说两句好话就成。昨儿你那些庶出妹妹都去了，独独少了你，不好看。”

　　若云气呼呼地灌了半碗茶汤，将杯盏墩到桌上道：“不去！她一向看我不顺眼，我不去讨人嫌。”

　　白夫人开解道：“于情于理，你不去都不好。别任性，让你爹知道，又该说你不懂事，怪我管教无方。说到底，你那个姐姐，看不顺眼的是我，并不是你。”

　　若云一脸无奈：“若华她娘去世后，您是爹八抬大轿抬进来的，都是明媒正娶的夫人，继室难道就低人一等吗？若华生气爹爹等不及她娘三周年，那她倒是去找爹爹理论啊，怪罪到您头上算什么事？”

　　白夫人叹气：“我进白家门时，她才两岁，我待她好，她与我也极为亲近。后来有了你，她外祖母非要接她回去住，许多年过去，再接回来，就生分了。早知如此，当年不该送走的。”

　　转而又道，“不管怎样，你姐姐即将高嫁，对咱们白家来说都是喜事，你快把贺礼送过去，别让人落下口舌。”

　　若云拗不过白夫人，让贴身丫头拎上那两只缎面盒子便出了门。

　　若华房里十分热闹，有两个庶出的妹妹正在陪她做女红，几人的说笑声在若云进屋后戛然而止。

　　若云将礼品放到桌上假笑道：“姐姐觅得良缘，妹妹特来恭贺。”

　　若华淡淡道：“坐下喝杯茶吧。”

　　庶出的妹妹们为了缓和气氛，都放下手中针线，凑过来瞧热闹：“若云姐姐送来什么好东西？快让我们见识见识。”

　　若云其实也不知道，随手掀开盖子，惊到她自己：一只盒子里装了两支金镶玉的簪子、两副耳坠、两只玉镯；另一只盒子里装的是京城名贵的胭脂水粉和香料。这些物件以姐妹名义相赠，着实贵重了些。

　　两个庶出妹妹惊叫道：“若云姐姐好生大方！这些好东西，咱们平时也不多见呢。”

　　若华淡淡道：“听闻咱们夫人当年有孕时，想吃什么米糕，爹爹托了许多人，才让货船从南方捎来几包。一份米糕都这样重要，何况些许首饰。若云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呀。”

　　若云就受不了若华这份阴阳怪气，“啪”地一声将盒盖盖上，回怼道：“再怎么说，你才是咱们白家的嫡长女，论见识，我比不过你！姐姐好生休息待嫁吧，妹妹告辞了。”

　　02

　　若云心里不痛快，没有回房，而是让人备了车，去找她的闺蜜江佩儿。

　　白大人和江大人乃朝中同僚，官阶相等，一向交好，两家来往频繁，若云和佩儿便有了姐妹情谊。

　　两人都是官家嫡女，都是快意恩仇的性子，反正若云觉得，佩儿待她比若华待她可好多了。

　　佩儿迎若云进屋，看她脸色不好，笑着问道：“又和你那个姐姐闹别扭了？”

　　若云怒气冲冲道：“可不是嘛。她要嫁人，我好心送贺礼过去，却被她嘲弄一番。”

　　佩儿闲闲地嗑了一颗瓜子道：“若华确实不好相与。不过她真是有福气，等她日后入了侯府，咱们再见她，也是要行礼的。”

　　若云气平了些，咒道：“她那个臭脾气，就怕她进得去也待不下。”

　　佩儿将瓜子放到盘子里，忽起了好奇之心，凑上来道：“这话从何说起呀？若华姐姐相貌出众，文采斐然，又是白家嫡长女，进了侯府，怎就待不下？”

　　若云心中有气，此刻不吐不快，佩儿又不是旁人，她想都没想，凑到跟前，小声说道：“我只跟你讲，你别外传。若华曾在她外祖家住了许多年，因年幼丧母，她外祖对她百般宠爱，骄纵坏了。听说她长大后，常化成男子模样，去逛秦楼楚馆。”

　　佩儿脸红了起来：“啊？此话当真？”

　　若云见佩儿果然惊讶了，气就平了，道：“谁知道呢？家里接她回来后，她倒是没去过。不过我平日里瞧着，若华绝不是安分的主儿，一身反骨。”

　　佩儿小声说：“若华看起来知书达礼，没想到竟还有如此不为人知的一面。哎，算了算了，此事休要再提，我只当你什么都没讲过。”

　　若云与佩儿玩到午后才回家。

　　送走若云，佩儿再三思量，去找自己的娘亲，将若华的传言说给自个母亲听。

　　江夫人沉思道：“现在外头人人皆知侯爷要娶若华，只怕没有转圜的余地。”

　　佩儿道：“这门婚事，主动权在侯爷。侯爷若是改了主意，总能想到万全的说辞来悔婚。娘，女儿真的中意侯爷，满京城我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男子。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与侯爷无缘，只要阻止侯府与白家结为亲家，对咱们江家也是有利无害。娘，您想想，若侯府与白家结亲，他二者强强联合，咱们江家，以后还有立足之地吗？”

　　江夫人叹了口气：“难为你一个女儿家，还记得门楣荣耀。”

　　佩儿颔首：“爹娘无子，女儿身为江家长女，责无旁贷。”

　　江夫人奇道：“难道你已有万全之策？”

　　佩儿扶着鬓角，笑了一笑道：“街上有一茶馆，客流密集，算一处是非之地。茶馆里有个伙计，与咱们家一个小厮是同乡。听说那伙计家境贫寒，双亲患病，无钱医治。有钱能使鬼推磨，咱们也不需这个伙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要将若华的流言传开了就好。由他来说，旁人也不会把此事与咱们江府扯上关系。”

　　江夫人笑：“那只怕以后，等若云寻思过味儿来，非与你绝交不可。毕竟这秘闻，她只与你一人说过。”

　　佩儿冷笑：“若云？她就是个没脑子的蠢货，没准儿还要谢谢我踩了她姐姐一脚呢。”

　　03

　　若云从江府回去后，再也没出门，整日被白夫人管着读书弹琴，指望她也能求一门好亲事。

　　有天她正捧着诗书昏昏欲睡，贴身丫头忽然跑进来，说道：“二小姐，大小姐的婚事怕是要吹了。”

　　若云幸灾乐祸道：“哦？此话从何说起？我那个姐姐早就以侯夫人自诩了呢，架子端得足足的。”

　　小丫头低声说：“侯府那边还没什么说头，只是最近外头流言传得凶，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不妙呢。”

　　若云心里一惊，问道：“传的什么流言？”

　　小丫头红着脸：“……说……说是大小姐有怪癖，一个女儿家，常扮成男子去妓馆与娼妓调笑……”

　　若云一听，脑子里嗡一声响，嚯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你听谁说的？这谣言从哪儿传出来的？”

　　小丫头结结巴巴地回道：“外、外头都这么说，我、我不不知道从哪儿传的呀？”

　　若云狠狠地拍了下桌子：“我给你拿些钱，你去找两个靠谱的人，哪怕一个一个问，也要把第一个传谣的人给我捋出来！”

　　三天后，茶馆伙计被人挖出来。小丫头着人将其偷偷捆进了府，打了一顿后，伙计受不住，吐露实情，是他一发小授意他传播此事的。

　　若云问：“你那发小是何人？”

　　茶馆伙计哭丧着脸：“他他他是江府的杂役。”

　　若云倒吸一口冷气：“江府？！此话当真？”

　　茶馆伙计哭嚎：“千真万确。他给了小的二十两银子，让小的不经意间把若云大小姐的事情添油加醋地散播出去。小的家有老娘和老爹等着吃药，一时鬼迷心窍，走了错路，还请您饶我一命！”

　　若云气得杏目圆睁，极力压抑情绪，说道：“江家给你二十两银子，我今儿给你五十两银子。刚才你所说的话，我已让人记录下来，需要你画押。而后你回茶馆做事，只当今日之事没有发生。日后如有需要，我会提你去见侯爷，但我会保你周全。你若是敢逃，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追回来，让你老娘老爹无人送终！你最好掂量清楚，侯府加白府，与单单一个江府，你选谁。”

　　伙计哭着磕头：“小的知错，小的听从二小姐差遣。”

　　若云将茶馆伙计送走后，将伙计画押的文书交给爹爹处理，随后命人备车，直奔江府。

　　到了江府，见到佩儿，佩儿还和往常一样，笑眯眯地问她：“若云，你今儿怎么过来了？我刚刚得了些好茶，你鼻子可真灵！”

　　说着，佩儿将茶杯递过去，若云冲上前，一把打翻茶盏，厉声喝道：“事已至此，还做出这番虚情假意的样子给谁看？枉我一直当你是闺中密友，有什么烦恼都说与你听，我是如此信任你，你呢？在你眼里，我恐怕只是一个傻子吧？”

　　佩儿慢悠悠问道：“你发什么疯呢？在家又受你姐姐若华的气了？”

　　若云：“别装了！我与若华不睦，说到底那是我们白家的私事。我讲给你听，只是因为我把你当成知心密友。在你眼里，知心密友难道是拿来利用的吗？”

　　佩儿收敛笑容：“你见天儿跟我说若华的种种不好，我帮你出了口恶气，你不该谢谢我吗？怎么反倒来怪我？”

　　若云：“敢问我该谢你什么？谢你毁我姐姐名声，让她被侯爷悔婚，成为京城笑话？谢你让我家族蒙羞，连累族中其他姐妹以后被人诟病？江佩儿，你也是江家嫡女，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你难道不知我们身上背负着什么吗？”

　　佩儿冷笑：“真没想到，我眼中那个敢爱敢恨、天真烂漫的若云还有这等顾全大局的一面。到底是你糊弄了我，还是我糊弄了你啊？”

　　若云：“我再傻，也是白家的女儿，也知道一切以白家为重。我与若云从前不和，现在不和，以后也不和。但我相信她跟我一样，不会放任旁人恶意诋毁白家的声誉。我今儿过来是为了警告你，不要再兴风作浪，否则有你好看。”

　　04

　　若云坐在回家的马车里，哭了一路。

　　她毕竟也只有十几岁，她为自己一时大意说了不该说的家事而心生愧疚，为即将遭受的家族惩罚而感到惧怕。此外，她更不知该怎么面对若华。从前她觉得一切都是若华无聊生事，现在自己理不直、气不壮，连底气都没了。

　　到家后，若云主动去找白大人坦承错误，被白大人罚去柴房关禁闭十天。

　　关禁闭期间，她一直担心若华的婚事受到影响，直到后来小丫头来报信，说是危机已解除，她才稍稍放下心来。

　　十天后，若云获准自由活动，本想偷偷摸摸回到自己的房里安生待着，结果半路撞上了若华，她一时不知如何自处，却听若华说道：“我当年确实去过一次妓院，只因听闻那里有个女子曲儿弹得好。不知怎的就成了我扮成男子与娼妓调笑，简直是无稽之谈！”

　　若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吭哧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是我对不住你，但我并未说过那样难听的话。”

　　若华没理她，转身走了。

　　三个月后，若华风光大嫁，入主侯府，成为侯夫人。白家与侯府结为姻亲，一时风头无两。

　　又过了两个月，经侯夫人牵线，工部尚书长子向白家提亲，意娶二小姐若云为妻，白府喜上加喜。

　　为了这门婚事，侯夫人专程回来省亲商议。若云全程红着脸，不发一言。

　　末了，在白夫人的一再暗示下，若云别别扭扭地站起来，说道：“若云过去不懂事，对姐姐多有得罪，还望姐姐莫要记恨。”

　　若华端坐，淡淡笑道：“记恨不记恨的，也没什么意思。毕竟都是白家的女儿，有好事自然要想着白家。我无须你感恩戴德，家里还有那么多弟弟妹妹，你以后多为他们操操心吧。平日咱们也不必佯装亲近，只是白家有事，牵涉你我利害时，心向一处便行了。”

　　若云惭愧地应道：“姐姐教训得是。”

　　半年后，若云大嫁，若华送来贺礼。事后，若云特意打开来看，竟是两支金镶玉的簪子、两副耳坠、两只玉镯，一盒名贵的胭脂水粉和香料。

　　当年送出去的东西，如今原封不动地还回来。若云一时哭笑不得，心想：她与若华两人，怕是要相扶相杀一辈子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