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辈姨表兄弟
乡卫生院的牙科在二楼,三间房子三台白色的手术台,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瓷砖地面,白色的墙壁,穿着白色衣服的医生和护士在房间里来往穿梭,都是白的。牙疼病人很多,有经过治疗以后离开的,有躺在手术台上正在接受治疗的,但最多的是坐在走廊的连椅上,穿着杂色衣服等待治疗的牙疼病人。王敦在家时就担心来晚了,草草的吃过饭就往医院赶,但还是晚了,排到了21号。他左边的一颗小虎牙三天前就开始疼了,吃饭时不管饭菜热一点或凉一点,只要一接触到它,疼就会嗖的一下传遍全身,使全身为之一振,连那一个最小的脚指头都不能幸免。像一群狼或一群狗,那些大的都安静,只有那个最小的在捣乱,在惹事。不过现在已经不疼了,三天前在这里经过治疗,今天是来复诊的。
王敦五十多岁,满脸胡茬子,勾着头坐在连椅上,在那里等。他忽然感觉门口一暗,接着一道影子在他面前滑过。抬头一看,是杨林。杨林是他的二辈姨表兄弟,也就是说他奶奶是杨林的姨姥姥,杨林的奶奶是他的姨姥姥。他记得小时候跟着奶奶去杨林家走亲戚,他和杨林还因为一个小琉璃球打过架。杨林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他的头发,他一只手死死地抓住杨林的后背,谁都想把对方弄翻在地——这时杨林的奶奶走来,把他们拉开,还狠狠地照着杨林的屁股打了几下子,说:谁让你欺负我的客人?你个小孬种!
后来随着老人们的去世,两家的亲戚就不来往了。但王敦感觉他们亲戚的情分还在,连回想起他们当年打架的情形,现在都感到无比亲切!他说:杨林哥,你怎么也来了?杨林捂着腮帮子说:牙疼!王敦懂得牙科的规定,是排号看病,医生是从小到大按号叫,不排号是没有机会看病的。就提醒他说:快去排号!杨林排的是26号,和他中间隔着五个号。杨林说:我家中有事,想不到排这么大一个号!得一阵子好等!王敦说:要不这样,我的号让给你。我多等会儿,我家里没事。
等杨林坐下来,王敦问他:眼前正是农闲,家里能有啥事?陪小子去相亲!相亲?我听说小子已经订过婚了,不是很快就结婚了吗?结个屁婚,吹了!好好的,怎么就吹了?你听我给你说——
杨林拿开捂在腮帮子上的手,似乎把牙疼也忘记了:本来是定了的,姑娘和小子是同一个单位,是看文件打字的那种。王敦说:干的是文秘的工作。对,就是那种。两个人是自由恋爱,谈了两年。去年订婚的时候,姑娘开口要18万八千块的彩礼——我们种地的人,哪来那么多钱?不过,这种钱不比其他钱,缓也缓不得,等也等不得,没有还不行!好在我不管砸锅卖铁,翻箱倒柜,还是凑够了!说定了今年春节结婚。坏就坏在走亲戚!姑娘要求小子结婚前到他家走一趟亲戚,小子手里没有钱,回家给他妈要……这事也怪你嫂子!家里本来还有卖玉米的3000块钱,可刚刚凑了18万八千块,这3000块钱她舍不得拿出来。小子手里没有钱,对姑娘的要求没有立即答复,姑娘看他犹豫,就很干脆地说,不然就算了!估计小子这时候正看着手机,没有把姑娘的话放在心上,随口说,算了就算了。想不到姑娘从此就变脸了。眼看春节两三个月就到了,结婚在即,小子催姑娘拍婚纱照,她说,她不打算结婚了,不到32岁,不谈结婚的事!
到了这时候,一家人才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我打电话让小子立马回家一趟。人一回来,你嫂子就把3000块塞到了他手里,说:姑娘让你去走亲戚,就去走亲戚!这是3000 块钱,不够,让你爸再想办法——其实,这事也不能全怪你嫂子,那小子天天抱着个手机,什么事都不当回事!吃饭时看手机,睡觉时看手机,解手时看手机,连走路时也看手机,天大的事都耽误在了手机上!如果他不把心思全放在手机上,也许事情还到不了这一步!
我给姑娘的爸爸打电话,爸爸逼着女儿还是把婚纱照拍了。小子约姑娘出来吃饭,商量结婚的事。姑娘根本不听他说,三下五除二吃完饭就走,这样再二再三以后,小子忍不住说,我几次约你出来商量结婚的事,你也不说话,吃完饭就走,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姑娘说,不是告诉你了吗,不到32岁不谈结婚的事!小子最后火了,你要一直这样,我和你熬不起,把彩礼退还我算了!
人家姑娘能吃他说这话!就把彩礼退了回来,婚事就告吹了!
他说完,王敦看他又把手捂上了腮帮子,问道:小子干啥工作?他考上了公务员,在公安局。一个月3000来块钱。你放心,小子有这样一个工作,将来打不了光棍!我也是这样说,我说:小子,媳妇娶上娶不上,你做不了主,我也做不了主。但有一条,你要把自己的工作干好。你这个工作,国家是要养活你一辈子的!不要整天抱着个手机,玩不够……
他还要往下说,听到医生叫:21号,王敦。王敦说:杨林哥,你去,你有急事;我用你的号,再等一会儿。
杨林躺在手术台上,医生调正灯光,白色的灯柱子照向了他的嘴,他对我说:我记得你那小子年龄……医生制止他:张开嘴,不要说话!他又说:医生,我牙疼的病因我知道,是急的!
由于医生把一个不锈钢的医疗器械探进了他的嘴里,最后这句话呜呜啦啦地让人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