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预料之外,第六期《仅三天可见》,是如此“拧巴”的一期。
从前期背调了解中,得知周一围是一个专注的创作者,也留意到过去采访中的“当众孤独”这个词,从演员到其人,猜测无非是一份难免做作之嫌的样貌:横冲直撞的傲气,看不起眼前的大多数,随时会展示自负的孤勇。
但在拍摄的过程中,周一围式的宜人和抗拒却在并行不悖地发生,温文尔雅但也力道分明。用餐的时候,间歇的时候,和家人视频的时候,他礼貌地记住每一个工作人员名字的同时,一次次下意识关掉了麦克风。
想象里的周一围应该四通八达,听说他心中有一座灯塔,那势必会让一个人说起话来当仁不让。但现实中的周一围居然有这样显见的安全区。
他的“怕”成为我最大的意外。
除却时不时的自嘲和避让,他始终在或明或暗地消解着思达的追问,消解着我们脚本上的期待,消解着一些放出去也许就能为他“洗白”的答案。
起初我一度认为,他的“消解”只是一个过于直给的自我防御手段;直到三天过去,才发觉“消解”其实源自这个人个性化思考的本能,也恰恰成了他身上无数是非的“祸源”。
眼下速食的文化与社交环境,大大降低了公众对于一个认真之人的宽容。身于一个极度主观化和人性贲张的生态之中,大家冲着无意识的诱惑而去,冲着以自我判别世界的自尊而去,冲着期待戳穿一个光鲜之人甚至只是一个普通人的成就感而去。如《乌合之众》里所说:群众从未渴求过真理,他们对不合口味的证据视而不见。假如谬误对他们有诱惑力,他们更愿意崇拜谬误。谁向他们提供幻觉,谁就可以轻易地成为他们的主人;谁摧毁他们的幻觉,谁便会成为他们的牺牲品。
我们把《演员的诞生》视作周一围举足轻重的一场加冕,他却用“无妄之灾”四个字,打得人措手不及。
这样的周一围几乎可被视作一个违背公众胃口的符号,他思考,他解构,他不向世人构建蓝图烘托理想。他极“自私”地时刻进行自我推敲,不按人情的直觉来应对问题。答案对于他不是最大的意义,而总是近乎偏执地抓住问号本身,去庖丁解牛,去为某个不为外人道的创作寻找佐料,于是得出某个或许不尽然正确,但已然跳脱“期待”、打破幻觉的回答。
显然你我对这一切失去耐心。我们急于求答,急于判别。于是当我们未曾试图去发现和理解一个人的真实思考,也便不能从真正意义上接受他的行为。
我并不怀疑我们对真实二字的期待,我在怀疑我们的“期待”,因为眼下它往往近乎于一场独裁。
且不说符合大众期待的“真实”未必是真的真实(很大一部分是深谙了道德直觉和受众边界之后,给的一个符合期待和助于想象的模样)。如果出现一个样貌不符合想象,便会被群起讨伐,武断地冠以不良之名。这也未必太耍流氓。
那些包含周一围在内沉默的大多数,抱有执念和距离的认真之人,尚未跟上互联网的语境发展,尚未进入我们舒服的逻辑体验,尚未迎合期待。面临这种更为“笨拙”的“真实”,我们是否做好了准备?
我们是否做好了对待一个自己不适应的人,不断言他“装x”的准备?
至少在节目制作的过程中,我没有怀疑周一围的真诚。我可以忠于自我感受地说,他在无法完全适应节目而选择有所保留的输出里,做到了真诚,乃至于那些保留的动作,也是肉眼可见的真诚。尽管一个人不塑造灯塔,我依旧能从他身上感受到灯塔的力量,是灯塔使他生为此人,如此“油腻”,如此“装x”,如此格格不入。这远比得知灯塔的模样更令我信服。
换句话说,与其说我不怀疑他的理想,应该说是不怀疑理想带给他身上的那种“理想感”。
这种“理想感”令我感同身受,因为自己也曾信仰某座灯塔。而与他不同,如今时光消磨一番,我目睹它岌岌可危。
那这个时代为“灯塔”们保留过多少真正的慈悲呢?且不说多少人相信它,愿意为它付出想象之外的代价,又有多少旁观的理解愿意施予这些付出呢?人们只期待目睹灯塔的伟岸,信奉已然落成的英雄,却那样不屑相信前行过程中真实的粗糙和离群。
所以周一围这三天带给我的触动,不止于情理上的温情或遗憾,而在更抽象的某处。确切说,不是关乎其人的感动,而在于他一度让我试想,这样的一个人,换一个时代生存,能得到什么。
事情到了最后,他始终不觉得自己拧巴,我们也选择不再咄咄逼人,是大概理解了他的“怕”,并不在畏惧对于周一围其人的判断,而更多出于他给出的这一个个不符合口味的答案,极可能招致更多莽撞的注意力,引发偏颇却锋利的声浪。这条荆棘之路,大概是这个时代像周一围一样的人的必由之路。
但这几天我们确实为一同完成了一件事,感到无比开心,那就是如思达所说,和想让我们看清的:“这个世界上,能够诞生意义的东西有很多,会说漂亮话,会展示某一个形象,不是全部。”
说到这里,分享一个幕后的体验,事实上这是当“社交实验”碰上“社交实验节目”的一期。思达曾是拧巴的,一度在节目可看性和个人意愿之间拉扯,毕竟谁也不屑带着三十个蜚短流长的鸡毛蒜皮追问一个已然“彼此都懂”的人;我也拧巴,看到第一晚他们碰杯的火锅交谈,心里想起许久前和心领神会的朋友酩酊大醉,继而恍惚回来,再而三地去拦下了他们的酒,然后心想要怎么剪辑那些高空飞行的内容,怎样让旁人相信这份只可意会的交情,又怎样拎出一个能上热搜的话题。
乃至于样片阶段,一路也经受了两极的反馈和颠簸。有人为之动容,也有人嫌其晦涩。我们固执于日渐零碎的字句和画面,试图为这三天、这两个孤独的人发生过的真实振荡留下一些证据,然后将它投向那个,也许大部分对象并没有耐心阅读它的世界中去。我做足了准备,很可能会如同周老师采访里的自述,到最后也只达成了我们自己的共鸣。那这究竟是不是一件沮丧的事?
比起这样的我们,到头来周一围却是最不拧巴的那一个了。他甚至更加果敢,自信却不急于自证,知道真正要什么,于是不在一时进,而在一时藏。
严格来说,我看到的也必然不是真实的周一围,或许也只是一个我期待的周一围。
本期图文
本期导演 | 撰文:叶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