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泰山南边,靠近徂徕山的地方,今天要讲的这个故事,发生在抗日战争时期我的老家,是我的老四爷爷还健在的时候,给我讲的。
我的老四爷爷叫李宝山,那一年,他只有十九岁,已经在县里的油坊帮工四五年,算是个师傅了。
那时候,宝山每天都得起个大早,炒花生、压油,那时候人穷,也都习惯了这种辛劳的生活。
这天,他正像往常一样在炒花生, 忽然听到外边街道上乱哄哄的,就对给他烧火的小伙计说:“贵生,外头咋这么乱?你去看看。”
贵生往炉灶里添了一把柴,就跑到临街的店面看了下,回来激动地说:“四哥,是日本兵和二鬼子,往南城门的方向去……”
还未等贵生说完,掌柜的就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一把抢过宝山手里的勺子,说:
“宝山,花生我来炒!你赶紧回家报信!鬼子这回是下乡,往你家夏家庄那块儿去了。”
下乡就是扫荡,鬼子下了乡,什么坏事都干的出来。
“真的吗?二叔,你听谁说的?”宝山愣了神,有点不大敢相信。
“我刚听隔壁老周说的,他妹夫王金来,这回也跟着下乡,你快抄小路回去。”
隔壁老周是粮食店的老板,他的妹夫王金来是城里二鬼子的小队长。
这个王金来,还算是有点良心的,上回鬼子去万家店扫荡,他还保护了一屋子的大姑娘没被糟蹋。
宝山一听,不敢耽搁,赶紧抓起上衣往外跑,掌柜的在后面喊着:“宝山,良民证!”
“知道了。”
街上的小贩正在重新摆摊,看来日本兵刚过去没多久,大街上飞扬的尘土还没完全消散。
宝山一路跑过去,又扬起了一阵尘土,一个卖豆腐脑的小贩赶紧盖住自己的锅,嘴里骂骂咧咧的:“你这孩子跑这么快,抢着去投胎啊!”
贵生说日本兵走的南城门,宝山不敢走那里,怕遇上他们,就直接往东城门跑去。
到了东城门这边,竟也有几个二鬼子设关卡检查,这边原先只有站岗的,根本就不检查,看来是为了配合日本兵的行动。
宝山在不远处赶紧停下来,大吸了好几口气,等气喘匀和了,才假装淡定地走过去。
还好二鬼子们没多加防范,宝山说出城进货,就被放出了城。
出了城,宝山拍了几下自己的胸口,喘着粗气自言自语道:“幸好有惊无险!”
走到二鬼子看不到的地方后,就立马跑了起来,跑过杨楼、赵庄,又游泳过了泮河,只用了两个小时就到家了。
宝山把消息告诉家里人后,顾不得歇上一脚,就又赶紧跑着通知整个村子的人。
大姑娘们也都迅速地往脸上抹灰,万一来不及了,说不定能防止被糟蹋。
兵荒马乱的年代,为了活命,一个个都被磨炼的手脚利索,很快,大家都收拾好,往东山(徂徕山)跑去躲命,这叫跑山。
那时候,我老家是大户,粮食多,东西多,更重要的是,每天晚上还有几个游击队员住在这里,东西一时收拾不完。
于是,家里留了宝昌和宝山,继续收拾,其他的妇女孩子,就带着干粮先跟着大家跑了。
宝昌在男丁里排第三,那年二十五岁,因为长了一脸麻子,一直没娶上媳妇。
宝山正和宝昌一起收拾东西时,村里妇救会主任李翠英找上他,跟他说:“老四,你腿脚快,还得麻烦你跑一趟。”
原来,南岭上观音庙里,有四个游击队的伤员,正在那里养伤,鬼子这时候来扫荡,他们的处境就很危险了,需要赶紧通知他们。
宝昌一听,跟宝山说:“老四,你快去,家里我先收拾着,等你回来,咱们一起走。”
人命关天,更可况是为人民而战的英雄的命,宝山不敢耽搁,立刻往南岭上的观音庙跑去。
南岭是夏家庄村民的叫法,因为在村子在正南方向,是个几十米的大岭,也是方圆十几里最高的地方。
如今国家内忧外患,年景也长,寺庙早已破破烂烂,里面只有五六个僧人,勉强维持着。
寺庙其实叫报恩寺,但是因为供奉着观音,这边的老百姓习惯叫它观音庙,或者娘娘庙。
宝山一路上跑着,穿过了坡地上一垄一垄的地瓜,朝着岭顶的那片松林跑去,观音庙已经褪色的红墙,不时透过松林的缝隙显露出来。
到了庙里,和尚们都在忙活着,庙里的长工振海正在院子里劈柴,看来他们不知道日本兵要来了。
宝山找到管事的明远和尚,跟他说了情况,明远赶紧召集几个僧人商量对策。
现在四个伤员都住在寺庙的柴房里,有两个伤的比较重,另外两个身体也没恢复好,恐怕都跑不动。
更何况,寺庙周围都是地瓜地,没个遮挡,大白天下去的话,很容易暴露。
那些二鬼子早就没了良心,上次有个九岁的孩子在野地玩,因为离他们炮楼近了点,就被这帮二鬼子开枪打死了。
想来想去,只好先把伤员藏到寺庙后面的地瓜窖里。
宝山帮他们转移的时候,看到了几个伤员,都是十几、二十来岁的年纪,跟自己差不多。
地瓜窖是平时用来存放地瓜的,里面挖了很大的地方,几个伤员被放到了里面,还显得宽敞。
因为怕日本兵见了宝山起疑,和尚们就把他也藏到了洞里,正好照顾伤员。
和尚们在地瓜窖里留下了吃的喝的,又用柴火盖住洞口,从外面看不出来。
刚整理好一切,振海就紧张地跑了过来,说:“岭下来了一队鬼子,看样子是要上庙里来。”
……
约莫过了个把小时,宝山听到外面有人大叫,心里一惊,看了几眼伤员,就大着胆子慢慢地把柴火弄出一点缝。
他刚往外看去,就看到了恐怖的一幕……
振海在前面跑,一个日本兵一边喊着听不懂的语言,一边追。
振海借着下坡,一个跨步能跨过六七个地瓜垄,后面的小鬼子拿着刺刀在后面追,别看他个子矮,速度一点也不慢。
他朝着坡下他看地瓜时住的小屋跑去。
刚跑到门口,小鬼子就追到了身后,用枪上的刺刀刺了下去,振海直接趴在了门口。
宝山就正好看到了这血腥的一幕,他吓的直哆嗦,赶紧把柴火缝堵住。
宝山憋了半天,艰难的说出一句“别说话”,就再也不吭声了。
振海是邻村的,两人小时候经常一起玩,算是发小,自己眼睁睁的看着他惨死,一时间,难过和恐惧充斥在他的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才安静下来,但宝山他们依然不敢出去,如果日本兵还在,他们必死无疑。
就这样,他们悄声悄息地在地瓜窖里躲了两天。
期间,宝山几乎没过睡觉,他担心老娘,担心宝昌,担心嫂子侄子们,更担心自己和伤员们被发现。
第三天下午的时候,吃的喝的都断了一天了,宝山又壮着胆子,把柴火拨开一条缝,四周静悄悄的,或许日本兵已经撤了。
他又等到黄昏,跟几个伤员商量后,才偷偷从地瓜窖里钻出来,转身又掩上了洞口。
宝山悄悄地向寺庙靠近,还没走多远,就闻到了一股焦糊味,他来回查看,确认没人后,才跑进松林里,看着眼前的一切,呆住了。
宝山大着胆子走进去一看,更是吓得吐了起来,可是肚里空空,只呕了些酸水出来。
原来,寺庙中间的空地上,横竖躺着五具尸体,都没了脑袋,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那些尸体身上是僧服,显然就是庙里的那几个和尚,太惨了。
宝山对着尸体磕了几个头,嘴里说着:“长老们保佑我,我回去报信,回来再给你们安葬。”
正转身要走时,却听见耳边传来压抑的呜咽声,吓得他浑身一激灵,寒毛都立了起来。
宝山壮着胆子问:“谁啊?出来!别吓唬人。”
他循着声音找过去,发现声音是从寺院的大钟那边传出来的,这个钟原来是挂在木头架子上的,现在却扣到了地上。
他绕到钟后面,还是没看到人,不禁有些后背发凉。
“呜呜……”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他确定就在身边。
宝山看了眼大钟,随即就明白了,用手拍了一下钟,问道:“你在里面吗?”
里面的哭声戛然而止。
宝山接着说:“我是夏家庄的宝山,前几天来送信的,你要是在里面,就说句话。”
里面的人这才出声:“宝山大哥,我是觉然,你快把我放出来吧。”
宝山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推了推钟,然而那钟却纹丝不动,这钟怕不是上千斤?
宝山说:“这个钟太沉了,我弄不动,你先等等,我回去送个信,找人把你弄出来。”
宝山说罢,就转身往村子的方向跑,因为紧张,路上还跌了几跤,把脸都摔破了。
等他跑到村子时,果然大家都回来了。
担心庙里的几个人,宝山直接跑到了李翠英家,到时天已经黑了,然而,李翠英家却没有人。
李翠英的邻居王常有家开着大门,他进去一看,王常有的老婆正在归置东西,就开口问:
王常有的老婆吓了一跳,仔细一看说:“是老四啊,你咋这模样啊?快点过来,我给你擦擦,这几天你躲哪去了?
翠英过一会儿才能回来,她架着程家老太太往回走哩,程老太太年纪大,又是小脚,走的慢。”
又说:“老四,你家出事了,你赶紧回去看看吧!”
“出啥事了?大娘。”宝山一听,急了一头汗。
“我也说不上来,你赶紧回去看看吧,翠英回来,我叫她去找你。”
宝山又赶紧跑到村北头自己家里,还没进门,就听见老娘的嚎啕大哭声。
他心里咯噔一下,脚有些发软,扶着墙慢慢地往里挪。
邻居正站在院子里,看见他,一把把他拽了过来,哭着说:“宝山,你咋才回来啊?你赶紧进屋看看吧,你三哥没了。”
当他进堂屋,看到躺在床板上、蒙着床单的三哥,和扑在三哥身上痛哭的老娘时,一下子瘫倒地上,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自己从小跟三哥关系最好,相当于是三哥带大的。
三天前,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想想三哥还说要等自己,宝山更是心如刀割。
外边,邻居还和不停来探望的乡亲们,说着当时的情况,根据他的描述,还原了当时的场景。
日本兵来的时候,宝昌正在家里守着,他听见大门被踹开的声音,就抄起猪圈边上的粪叉,想和日本兵拼命。
结果被当胸打了一枪,又被两把刺刀一刀插在胸上,一刀插在了肚子上。
被发现的时候,早没了气息,血流满了庭院,肚子里的肠子都淌了出来,惨不忍睹。
宝山瘫在地上,边听边拍打自己的胸口,嘴张了半天,呜咽声才慢慢地从喉咙里发出来。
边上堂叔把他拉起来,让他坐到凳子上,对他说:“宝山,先别哭了,你爹和你大哥在济南,你二哥在青岛,你娘和你俩嫂子都是女流,你侄子最大的,才十来岁。
家里还得靠你拿个主意,你先别哭了,咱们先商量商量,该咋办。”
宝山抹了把眼泪鼻涕,说:“五叔,我现在心乱的很,要不您给拿个主意。”
堂叔说:“这样,咱们先订个棺材,你赶紧上济南,把你爹和你大哥叫回来,叫宝文跟着你去,有个照应。
你二哥那里太远,咱没法通知他,先给他写个信,家里边,叫你俩嫂子收拾,外边的事,我和族里的长辈们先办着。”
“好,五叔,听你的。”
正说着话,翠英过来了,一看宝昌没了,先哭了一阵,然后转过身,对在凳子上发呆的宝山说:“老四,你找我?观音庙里怎么样了?”
宝山这才想起来,还有正等着救的人,立马强打起精神来,哭着给翠英说了一下情况:
“观音庙烧没了,和尚们都被砍了头,里面的大钟底下,还藏着个和尚没死。
你们赶紧把他放出来,让他带你们去找地瓜窖,窖里还有四个伤兵,一整天没吃没喝了。
大嫂,你赶紧带人去吧,去晚了,怕是他们要被困死了,多带几个人,那钟太沉了,一个人掀不开。
我就不和你去了,我这几天累坏了,也一天多没吃东西了,跑不动了。
这两天死了好多人,我三哥也没了,我心里难受……”
宝山哭起来就停不下来,刚被扶起来的身体,差点又要滑到地上,幸好邻居在那扶着。
宝昌的丧事办完后,宝山大病了一场,整个人都瘦的脱了形,在家里养了大半年,才又重新去油坊干活,整个人沉默了不少。
建国后,宝山先去济南当了工人,后又主动回乡,下半辈子当起了农民,一辈子不争不抢,活到八十四岁寿终。
觉然和尚和四个伤兵都被救了出来,觉然和尚说,日本兵直奔庙里来,当时,他正准备敲钟,就慌忙躲进了钟里面。
日本兵到处搜查,查不到,就把几个和尚集中在院子里,一个个的问,不说就砍头。
和尚们没有一个说的,只是一个劲的念“南无阿弥陀佛”,都被砍了头,村子里的人说,他们是英雄。
日本兵临走时,捣毁了寺庙,还放了火,钟架也被砍了,大钟就扣到地上,正好把觉然给罩住,保了他一命,不知道算不算佛祖保佑。
觉然送伤兵回山的时候,直接留在了部队里,因作战勇猛,连受提拔,解放后,转业到地方,最后退休的时候,已经是副县长。
李翠英她老公丁寿忠,组织上看她困难,又立过很多功劳,就把她调到了城里当干部。
自己把四个孩子拉扯大,又给公公婆婆送了终。
她下半辈子在城里过的,退的时候也是有级别的,活到九十多岁,无疾而终。
观音庙被毁,和尚被杀,据说是因为有人告密,日本人知道庙里面收留了八路军。
当时兵荒马乱的,也没查出来是谁,建国后,才查出来,当时告密的是丁寿民。
丁寿民是李翠英的小叔子,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去告密。
他被关了几十年,最后出来的时候,都是个老头子了,一辈子没结婚生孩子,后来死在了老房子里。
庙南边炮楼里面的二鬼子作恶多端,后来鬼子投降以后,这些二鬼子被老百姓打死好几个。
后来炮楼的地方,建了一个魏家官庄,还被我们当地的人叫做二鬼子村。
观音庙再也没有重建,死掉的五个和尚埋到旁边,后来就成了附近村的墓地,每次靠近那些苍松古柏的林子的时候,都感觉阴风阵阵,脊背发凉。
寺庙的旧址多年没人整理,现在还能看到当初被毁的痕迹。
那个救了觉然和尚一命的大钟,解放后,被县里运去当文物,后来再没见过了。
我近期又去过观音庙的旧址,见到旧址大殿的位置,又被放了一个一尺多高的观音,上面还放了一块木板挡雨,下面的一个陶盆里,还有烧纸留下的灰烬。
看来还有人记得,这里曾经是个观音庙。
只是不知这个庙里的亡魂,不知还是否有人记得。
PS:你们没有看错,是胖胖推送的故事,
今天不写爱恨情仇,婆媳婚姻的故事
今天写下老一辈的故事,
以致敬忠肝义胆的爱国之人。
生活在和平国家的我们何其有幸,
虽然人性复杂,祥和的表面下依然有黑暗存在,
但至少不再是兵荒马乱,魔鬼横行。
这是胖胖第一次写这个年代的故事,
希望你们喜欢
<完>